皇宫之中,皇上身上早已从单衣换成了裌衣,可身上脸上却丝毫不见汗水,反而到了傍晚之时,还有些咳嗽畏寒之症。
眉头微皱的看罢手中一纸奏折,这才抬手成拳,轻轻咳嗽了两声,又缓缓叹息一声,合上眼睛,把头靠到身后椅背上,不知思索着什么。
不多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一人在门口道:「皇上,大殿下到了。」
半晌,里面才传出一声「嗯」来。
轻轻打开门儿,太监不敢自进,等大皇子进屋之后,再轻手轻脚的把门掩上。
大皇子站在桌前,冲皇上行礼,等皇上抬手命他坐时,方抬头向皇上看去。
双眼有些发红,面色发黄,正自咳嗽了两声。大皇子垂下眼去,心中虽有对老父身子愈发不堪的担忧,可到底——还是有一丝期待窃喜的。
大位,只有一个,只有位子上面那个人去了,才能轮到下面的人去坐。他等了三十多年了,如今,眼见着就要快了……
压下眼底的喜意,大皇子只劝道:「父皇,如今正值秋日,秋燥亦有内热,不如改日再叫太医进来,开几副清火降燥之药可好?」
「嗯。」皇上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抬手捏捏两眼中间的鼻梁骨,方道,「如今秋收在即,西北那边,只怕不会平静。」
大皇子连忙笑道:「父皇不必担心,有庄、赵二人在那边守着,倒不至出什么大错。」
皇上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这两年塞外连年闹灾,只怕匈奴再难挨得,恐其铤而走险。」
「军中勇士正摩拳抆掌,只等那些匈奴来犯,方能一力降十会——父皇也知道,那些匈奴最善骑射,又生长在大草原上,若他们躲回塞外,倒能觅其踪。要是到了咱们城池边上,就算事后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挑起眼皮,看了一眼壮志绸缪的大儿子,皇上只微一点头:「但愿如此。」
见皇上似是有些乏了,大皇子忙起身告退。
皇上依旧合着眼睛,许久,又轻轻叹了一声,忽高声道:「白家老大今日可在当值?」
门口儿大太监闻声忙道:「回皇上话儿,正在殿前当值。」
「叫他进来。」
白安璵闻声连忙进殿,毕恭毕敬站在桌边。
皇上举着杯子,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等用了半盏茶后,方道:「当日你在军中之时,听说跟军中的那些粗鲁汉子整日干仗?」
白安璵神色不动,抱拳道:「回陛下的话,军中正是如此风气,若没些身手本事,自然没人信服的。」
皇上脸上带起一丝笑意来:「要是你没做什么,他们为何要找你打架?」
白安璵愣了下,张张嘴,方解释道:「臣刚入军中时……看着不大像是个武人。」——自然不像,白安璵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虽自幼就喜欢武刀弄剑的,可毕竟骨子里头就是个文人,行动间自然带出些文人气来。
再因他是白家人,白錾当时就是再气恼这个儿子离家远走,也必然心中担心,托人交代一二,他这一过去,自然就有些差遣,比那些从底下慢慢往上用军功熬的自然不同,人家哪会看他顺眼?
「现在看着倒有些意思了,不过听你谈吐观你举止,到底还是你父亲的儿子。」皇上自然见过正经的粗人,那些拿军功打起来的臣子是什么模样?白安璵是什么模样?自然一看便知。
就是他在军中历练这几年出来,有些东西也还是刻在骨子里的,与那些一味拼出来的到底有些不同。
「皇上见笑。」不知皇上怎么突然提起这事,白安璵只好如此应道。
「依你说,如今朝中有哪位将军令你钦佩呢?」
白安璵心中微愣,想了想,方又抱拳道:「众位将军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臣均佩服得很。」
「没叫你学你父亲一般的跟朕托词,只直说便是。」皇上挥挥手,言词中有些不耐之意。
白安璵心中微凛,忙又思索了一翻,方道:「宁将军是几代前便为将军一职,臣曾听家父说过,先时宁家镇守边关抵御外敌之事,我大贺朝中无人不赞、不人不称。」说着,微微抬眼朝皇上看去,见他的脸色淡,似是没什么反应。想了想,又道,「又有吴将军,当年带军镇守东北,只打得北域胡人连退三千里,不敢再犯我大贺朝之威,臣十分钦佩。」
「哦?」皇上这才略挑了挑眉,抬手又咳了几声,方道,「吴奇然那人是有几分帅才,只有些自视甚高,又有功劳在身,行事难免张扬,目中无人了些。」
白安璵只垂着头,不敢应声。
半晌,皇上忽笑了起来:「倒是了,听说你家堂弟要娶将军府上的四小姐?是何时的事?」
白安璵方道:「正是十月。」
皇上抬头想了想,好奇道:「适才你说敬佩吴奇然,莫不是给你家堂弟的面子?」
白安璵忙又抱拳:「臣不敢。」顿了顿,复道,「臣曾在军中,武人性直,有功者,自以功为自喜。无功者,自以钦佩向往功高者为乐。军中人多向往钦慕名军名将,风气素来如此。臣家堂弟虽与将军府结亲,臣却与吴将军素来并无相识,只知其军功、钦佩此人而已。」
「倒是如此……」皇上挑挑眉毛,复又笑了起来,再咳嗽了几声,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吴奇然虽有些目中无人,也是早先太过刚硬的道理,如今……」因当年不喜他那副以功自恃的模样,虽不得不赏赐功臣,可之后却着实冷落了他许多年。如今想想,这些年他可不一年不比一年?便人在朝中,也再没了那股子横冲直撞的模样……
待白安璵退下,皇上忽想起什么,叫来贴身的心腹太监:「我记得吴奇然家有一个闺女,好像给了典儿做侧妃?」
那太监一愣,忙干笑道:「那位吴侧妃……」说着,压低了些声音,「头年刚开春儿时就没了……」
「没了?」皇上一愣,这事,并没听说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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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外的庄子上足足住了八日,白安珩方带着家小又回到合县之中。
顺哥儿临走时,除了他早先叫人挖出来的那些个土鳖虫子丢下了之外,跟着白安珩一起抓的蛐蛐儿、蝈蝈、蚱蜢、秋蝉,统统带了一那一大堆。
合县中虽也有这些东西,到底不比村子里面好捉易得,顺哥儿恨不能左右手全都抓满了这些,连车上也装得满满得才好。
韩茵虽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许他往后头屋儿里面拿,到底还是没拦着这爷俩儿,许他们带回去——只不许弄到内宅去。
人一回了府上,除了安置家里的东西物件儿外,过了没几日,就寻冯家、杨家的夫人过来,找了当地画草虫儿极好的画师,让他们画些花样儿,回头给顺哥儿做些帐子、衣裳、扇套儿上面当花样儿使。
没两日,样子就送进了府中。虽不极韩筣当初画的那些个样子精巧秀气,却极有野趣,看着也新鲜。韩茵一时兴起,问出画这花样儿的竟是几位绣娘,在这合县中有着一家绣楼的,便约了杨、冯两位夫人,过几日亲去那绣楼转转。
如今出行方便,韩茵头日跟白安珩打过招呼,次日一早,便备好车马准备出门儿。
顺哥儿因头几日玩儿疯了,累过了头儿,这一回来每日都要多睡会儿才能起得来。韩茵便没带着他,只自己带好了下人,出门而去。
三家车马汇到了一处,先在城中一处酒楼隔间内相汇,才一并出去朝那个绣楼而去。
路上走着,顺路还能逛逛街市。虽这会儿正是农忙之时,可有些农家曾着地里收成东西下来,专弄了些新巧的玩意儿送到城中贩卖,瞧着倒也有些趣味。
三位妇人一同走着,一并低声说笑。等到了绣楼在的那个口儿,韩茵随意一扫,就见那边路口儿或蹲或坐或跪着几个乞儿。
有儿有女,又因自己这世身世有些离奇,韩茵中心存着善念,便叫丫鬟们拿些散碎银钱过去给他们。三人进了绣楼转了一圈儿,果见这里的东西虽绣功寻常,倒确是有些新鲜讨巧的样子,却也值得一看。
约莫半个时辰才又出了这里,坐上马车,转道回府。
人坐在车上,两边挂着纱布帘子,隔着那帘子不时朝外看上一眼,见出了闹市路口后儿,又有一些乞儿衣裳破烂的呆在那边,韩茵有些疑惑,叫向钱妈妈问道:「可听说附近哪里有地方闹灾?」
钱妈妈纳闷道:「这二年西北这边儿虽冬日雪大了些,可却也没听说过哪里市灾闹得厉害啊?何况又有咱们二爷看管着地的事儿?」
「那这些乞儿又是哪里来的?」偶有一二儿倒还正常,难保有那一家半家过不下去的,又或一时为难的,只得行乞为生。可自己今日出来,一路上已经见了许多乞丐,要不是有地方闹了灾荒,怎会遇上这许多?
「叫小厮再送些馒头粮食过去,顺道叫他们打听打听可好?」钱妈妈知道白安珩既然是这合县的县令,这些事自然也归他所管,夫人既然见着了,自然要打听清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