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兰立在氆毯中央,今日戴的是青铜面具。面具上的shòu类张牙舞爪,映着火光狰狞而可怕,就像是阿斯兰给人的印象一般。

屋中几乎全是大楚的人,然阿斯兰旋身往门外走的时候,他们因有令在身,纷纷避让。阿斯兰走到门口,停了一停后,重新回头,瞥一眼屋子中乌泱泱的人,“真够无聊的。你们大楚人的花花肠子,我不关心。下次再拿这种小事烦我,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他甩门扬长而去。

屋中一片死寂。

阿斯兰行在大雨中。

他带来的骑兵们看到大都尉已经出来,纷纷跟上。他们铁甲哐哐,在雨中撞击发出脆响。骑兵们跟着阿斯兰走出了这家宅院,出了大门,又拐了一个巷子,到巷角的时候,阿斯兰忽然停了下来。

他手撑着墙壁,面具下,吐出了一口血。

连贯的,更多的积血被吐出。

压制了那么久……从坐在屋中就开始煎熬,从他们的一言一语就开始热血上涌,从……他一直忍到了现在!

“大都尉!”被阿斯兰换出来的乃颜从男人微弓的背脊处看到不寻常,心里一惊,忙过去扶人,想看看大都尉怎么了。

乃颜才过去,一巴掌就随意一挥,扇向他面孔。

阿斯兰的身手了得,他就是一掌挥出去,也让毫无准备的乃颜往后退了三四步。不仅脸颊滚烫火辣,胸口也一阵沉闷。青年口鼻耳目渗了血,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乃颜低下头,一声不吭。

阿斯兰声音从牙fèng里挤出来:“不杀了你,是等着你戴罪立功。你敢把我的过往随口搬给大楚人!”

“现在,给我滚!”

乃颜沉默着,单膝跪下,手撑在地上。他郑重地向左大都尉行礼感谢,然他的大都尉只是冷笑着看他。乃颜行完礼后,也不抆去脸上的雨水,他转过身,走入夜雨幽深处。

其余骑士仍然在等着。

得阿斯兰怒吼:“都滚!别在我眼前妨碍我!”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忤逆大都尉,只好转身离开。

阿斯兰靠着墙,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离去,终於将空间留给了他。他们不知道,当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他气血翻涌,周身忽冷忽热,在这一瞬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耳边好像忽然响起昔日女子清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你不是大楚人,自小学的也是你们蛮族人的武功。你现在要学大楚武功,经脉都得从头打……身负两套不同的武功,现今无事,日后武功jīng进,比旁的习武人更容易走火入魔。这可如何是好?”

那时他回答:“我不会走火入魔。我要保护殿下您,绝不会给自己走火入魔的机会。”

於是便听到女郎的笑声,似不在意他的保护。

阿斯兰靠着墙,喘着粗气。

他瞪直眼,盯着从上溅下来的雨水看。雨水打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耳边响起女子的声音,而多少年,他都不记得这个声音了……他瘫坐在地,发抖的手,费劲地把面具从脸上揭下来。

走火入魔啊。

他没法在那一瞬间杀掉乃颜。又不想在下属面前露出疲态,只好将他们赶走。

而他坐在雨地中,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青铜面具被扔到了地上。

雨水清亮。

打在男人的面孔上。

一大半被火烧,一小半完好。

被火烧的那大半张脸,疤痕坑坑洼洼,形状诡异,如鬼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完好的另一小半,却是清秀,俊俏,光洁无比,若神只般。他的血从唇角渗出来,被随意一抹。在这半张脸上,非但不显得láng狈,反有妖冶之美感。

他的面孔实在是很好的。

非常的俊秀,非常的吸引人,非常的让人见之忘俗。

阿斯兰常年戴面具,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一是不想为妻女毁掉的半张脸被别人指点,二是不想完好秀丽的半张脸吸引别人的目光。他好的,不好的,他讨人喜欢的,他着人厌恶的,都不想再jiāo给别人评价了。

阿斯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自己的面具,冷绷着脸。男人就这么一张如鬼般的面孔,他在黑夜长巷中行走。

他本来的面孔非常的好看。如果他不好看,或者他没有漂亮jīng致到一定程度,当年被俘送到大楚国境的他,根本到不了中山国公主面前。他少年时那般俊俏,却那般命苦。被送到市集上任人买卖,再由中山国买走。再辗转转手了好几次,他先是做公主殿下的脚凳,后成为了公主殿下的马夫。从此以后,他只为公主驾车,才不再如之前那般受苦。

雨打在阿斯兰身上,每一滴好像都有重量。

他想她的面孔在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他却记得自己最后抱着她的骨骸,在烈火余晖jiāo织的长河边大哭时的痛苦绝望。

太黑了,也太冷了。雨水滴滴答答,将男人的脊骨往下压。他咬紧牙关,咬的牙龈出血,也不肯弯下脊骨半分。他生有反骨,谁也不服……他生平,也就为那么一个人折过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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