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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细篾湘竹席上, 跽坐一女郎。女郎一身白绫素裙, 衣襟口綉着忍冬花束。窗外垂檐绕柱,花石幽洁,芳菲香气丝丝缕缕。

医工被侍从领进偏舍,抬目见到的,便是这位女郎长眉蹙锁,目染哀愁。挨着窗子而坐,她窍若秋苇,静静出神。似听到有人进来,女郎缓缓回头看来, 延颈隽秀,染着愁绪的目中礼貌地露出一丝笑意。

医工微微一震, 爲此女容色所惊艶。

坐於女郎对面一直沉默着的年轻郎君看到这位医工的失态, 他不满地咳嗽一声, 医工才回过神, 行礼请安:「见过大司徒, 仆是来爲女郎诊断的。」

那年轻郎君, 便是越国新任的大司徒。自上任大司徒病逝后, 越国朝中爲大司徒一职争了许久,最后子承父业, 现任大司徒名唤薄宁, 正是上一任大司徒膝下的第十一郎。

而坐於现任大司徒薄宁对面的, 自然是醒来后便一口咬定自己「失忆」的玉窍阿。

医工来了, 玉窍阿将手腕置於案上, 腕上再置一方帕子,医工隔着帕子爲她号脉。对面的薄宁观察着玉窍阿,见她依旧柔柔弱弱,满目愁绪,似真的已经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

薄宁疑心自己父亲的死、自己兄弟间的罅隙、自己兄长的受伤都和此女有关。

薄氏一族被此女害得有苦难言,她这般本事,怎么可能就失忆了?

薄宁不肯信,他好不容易带出玉窍阿,是爲了找她算帐,弄清楚自己父亲的死因。她若是失忆了,自己到哪里弄清真相?

是以请医工来诊脉,看此女是不是又是装的。

玉窍阿倒很淡定——失忆这桩事。除了她本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心里暗自反省,想自己前些日子是被范翕保护得太好,竟着了薄宁的道,被薄宁从亭舍中偷了出来,她连现在自己身在哪里都不知。也不知薄宁是如何料理她身后事的,范翕会怎么办……这般想着,玉窍阿目中之忧色便更浓了。

医工问了玉窍阿几个问题。

玉窍阿摇头说不知。

薄宁探寻地看向医工。医工分外冲疑,他觉得此女分外健康,一点病都没有。可是大司徒找他诊断,此女又生得这么美……若是一般女子,大司徒怎会亲自坐在这里等着诊断结果呢?大司徒定和此女有旧。

顺着这位女郎,也许不算坏事。何况失忆一症……是真是假真的难以说清。

医工便含含糊糊地给了个答案:「也许是女郎体质虚弱,近日受了惊,才一时忘了之前事。老夫开个方子,女郎一日二服,也许过两日就好了。」

薄宁沉吟:受惊?哦,亭舍失火那日,玉窍阿受惊,也是说得通的。

仆从将医工领了下去,屋中便仍只留下薄宁和玉窍阿二人。玉窍阿与薄宁面面相觑,她心中好奇,想知道自己失忆了,薄宁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将自己关起来,等回到越国薄家再刑罚?

薄宁沉思一番后,抬头,面向玉窍阿:「你叫玉女,是我家中侍女。」

玉窍阿半信半疑,警惕地望着他。

薄宁挑眉:「你这是何表情?难道我会骗你?」

玉窍阿柔声:「这确是不好说。那位医工唤郎君爲『大司徒』,妾虽不知何爲『大司徒』,想来也分外了不起。您这般位高权重,平日定然很忙。您怎会专程来追一位侍女回来呢?」

薄宁淡声:「我幷未专程寻你,另有其他人寻你。我是来楚国办事,我也意外竟会碰上你。」

玉窍阿懂了,原来他们现今在楚国。

玉窍阿问:「那敢问郎君,若我真是你家侍女,我爲何要逃?」

薄宁皱眉,本想不耐地答她说因爲你可能杀死了我父亲,你畏罪潜逃……但是话到口边,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对面女郎睫毛簌簌颤抖若落花,眸子清润润的,面白若梨。

她是难得一见的真正美人,偏她不只美,心机还深。若此女知道她自己是畏罪潜逃,自己将她捉了回来,说不得她害怕之时,会来第二次逃。

她再逃一次,自己就不一定捉得到这个狡黠的小女子了。

薄宁垂下了眼。

过一会儿,他抬目,温和地看着玉窍阿,目中微弱地闪过一丝沉痛色。

玉窍阿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手,握住她放置在案上的手。玉窍阿将手慢慢向后抽,薄宁不放,只握着她的手,作出悲怆状:「玉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连我们的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么?」

玉窍阿喃声:「……郎君?」

她和薄宁的过往?

薄宁说:「你这般聪敏,看来我也瞒不住你。你虽只是我家侍女,但你与我日久生情。然我去年要娶妻,你吃了醋,便从我家逃走了。我又悔又恨,到处寻你。到今日,才寻得你的踪迹。玉女,你与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个名分,会好好待你的。」

玉窍阿眼神闪烁,似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薄宁自己说得都分外忐忑。因他少时在外求学,和家中这位聪明到极点的侍女关系幷不太熟。薄宁少时也曾迷恋过玉女的美貌……但碍於他常年在外,这段感情也没发展出什么结果。他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兄长没少因爲这个女子生事。

此女红顔祸水,薄宁暗自警惕,根本不想和这样的女子如何。

只想把她平平安安带回越国薄家审讯。

薄宁问玉窍阿:「玉女,你信我说的么?你我以前,确实互生情愫。」

薄宁本以爲他要让玉窍阿相信,得说许多谎言。谁知玉窍阿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她睫帘落下,笑时如梨花轻绽,分外好看。而她羞涩道:「我信郎君的话。因我见郎君第一眼,便觉得郎君会是我喜欢的相貌。」

薄宁:「……?」

是么?

他半晌说不出话。

此女低头羞一会儿,抬头望他:「郎君没有骗我?我当真是府上侍女?」

薄宁漫不经心,这点倒不需要撒谎:「自是真的。我手中有你身爲奴的契约书,你若不信,我让人拿给你看便是。」

玉窍阿本一心想着如何麻痹薄宁逃走,听他说什么「契约书」,她一顿,想到纵是自己要逃,也要把这封书拿到手,毁了再逃。她背上没有了烙印,再毁了这封契约书,天下就再无她身爲奴的过往证据了。

玉窍阿便柔柔一笑:「请郎君拿来,让妾一观吧。」

薄宁不以爲然,他对此女不熟,只听兄长说过此女狡诈,心机深沉。但只是一封爲奴的契约书而已,玉窍阿能生出什么事端?薄宁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是不愿甘爲奴的。

薄宁让仆从拿契约书给玉窍阿一观,玉窍阿看他手中确实拿着这封书,便决定暂时不逃,先留在薄宁身边,毁了这封书后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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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窍阿作出失忆状,薄宁几次试探她,拐弯抹角问她和吴国有何关系,和公子翕有何关系。玉窍阿摇头说不知,被问多了,她想多了便说头痛。玉窍阿泪光点点,娇怯不已,薄宁既作出一副情人的模样,便少不得耐着性子哄她,不能总逼问她失忆前的事。

玉窍阿清醒后第二日,她怅然若失地接受了自己身爲奴婢的身份,起床后便要服侍薄宁。

薄宁与她互谦,作出心疼她的模样,说不忍她劳碌,她只用歇着就好了。但玉窍阿被薄宁赶去歇息,玉窍阿在屋中打量自己屋外的人,发现婆子各个身子粗壮,卫士来回在窗下梭巡。薄宁这架势哪里是让她好好歇着,是将她当犯人一样看管呢。

玉窍阿低低而笑,既然人家不想她出门,她便也不出门。她一整日坐在妆镜前玩手中簪子,想着自己该如何是好。玉窍阿动心思时,素来爱玩手中的簪子。她本来袖中常年藏着一枚尖头锋利的簪子爲自保,只是现在她到了薄宁手中,许是早早被人搜了身,袖中那枚可以伤人的簪子早已不见了。

然而无妨。

玉窍阿自己整日坐在屋中,磨自己发上的那枚木簪。木簪不如金簪锋头锐利,但眼下也只是勉强利用起来。

薄宁白日不在,晚上他回来后,玉窍阿便去膳堂爲他布食,服侍他用膳。她自来温温柔柔,一顿饭下来,薄宁被她伺候得分外满意。只觉得自己想要什么,玉窍阿都能立刻察觉,将之拐弯抹角地带给他。

他心中叹,想她果然讨人喜欢。

膳堂间,玉窍阿跪在下处将郎君拭手的帕子丢於金盆中,她回头,见这位温润郎君正用复杂眼神看她。玉窍阿侧头,微嗔道:「郎君作何这样看奴婢?」

薄宁低声:「你若真如此乖巧,一直这般乖巧,该有多好。」

玉窍阿露出迷茫色,她冲疑道:「难道奴婢以往对郎君不好么?怎么会呢,奴婢自觉自己不是那类凶恶之人。」

薄宁不理会她,只道:「你倒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情人。」

玉窍阿心想可你却不是让我满意的好情郎。

她自来与范翕好惯了,范翕温柔是真温柔,对她嘘寒问暖,和薄宁这类努力装出的模样全然不同。世间男人都享受女子的服侍,如公子翕那样怜惜女子的,又有几人?

玉窍阿目露怅然,轻轻一叹。她有些想念范翕了。

若自己还在他身边多好。纵是不能与他见面,每日拐弯抹角地能享受到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慰借。

哪里用得着伺候薄宁这样的人呢。

薄宁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玉窍阿便捂着腮,低怅道:「奴婢想自己先前与郎君的关系定然不太好,也许奴婢真的对郎君不够好。」

薄宁奇了:「这却是如何说?」

玉窍阿道:「郎君身上,没有奴婢綉的一针一綫。然而奴婢前晚试了下,奴婢的女红是极好的。想来昔日奴婢与郎君好时,奴婢仗着郎君的宠爱,对郎君不够好,连个荷包都没给郎君綉个。郎君还专程来找奴婢,奴婢实在羞愧。」

薄宁红了脸:「咳咳。」

玉窍阿仰脸,用一种充满爱恋的温柔目光仰视他:「奴婢爲郎君綉个荷包,好不好?」

薄宁:「咳咳。」

他懂他兄长去姑苏追玉窍阿,被玉窍阿弄伤后还心系此女的复杂心情了。

玉窍阿连失忆了都这般……若是没失忆,可该如何?

他定要警惕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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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薄宁说着警惕玉窍阿,不知不觉得,却对玉窍阿开放了许多空间。原本不许她出屋,玉窍阿现在能出门了;原本他们行路时不让玉窍阿掀开帘子,现在可允她戴着幕离看看外面的场景;原先不愿与她多说两句话,现在每日不听到她柔声细语的说话声,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红顔若此,儿郎焉能抵抗?

但薄宁确实抵抗住了。

倒不是因爲他自制力多强,而是因爲他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太多心思想什么儿女情长。甚至说,因爲他之前在亭舍放的那把火引起的许多后来事务,让他现在见到玉窍阿,就一阵烦躁。

见到玉窍阿美丽的面容,就想到了吴国和公子翕联手对越国的开战。

薄宁隐隐后悔,当日爲何要将玉窍阿带走。他若是早知吴国和公子翕会以「吴国献往周洛的王女死於越国之手」的缘故制裁越国,向越国开战,哪怕他恨玉窍阿恨得牙齿痒痒,他也不会动玉窍阿啊。然而现今开弓没有回头箭,玉女的死只是一个引子,即便薄宁将玉窍阿完好无缺地送回去,薄宁想吴国也不会撤兵的。

薄宁心里冷笑。

想公子翕和吴国,就是靠着现在周王朝北方乱了、无暇顾及南方的缘故,才对越国开战。等周王朝北方的战争停了,那几个诸侯国回过头来,发现吴国将越国吞幷后,想来爲了安抚吴国,顶多口上训斥,也不会爲越国做主。到那时,越国就成了吴国的地盘。公子翕想来也能从中谋取不少私利。

大家都想靠着周北部战争这件事谋私利!

越国本也这么想的!

然因爲一个玉女,越国现在进退两难……薄宁虽不在越国,却知越国现在被两厢夹击,处境实在不够好。当前之际,越国当向楚国求助,让楚国出兵打退吴国和公子翕的兵马。是以,虽越国如今水深火热,薄宁仍不回国,而是与楚国大司马相约,前去见大司马一面。

同时,薄宁在与家中兄长们争吵后,决定将玉窍阿这个灾祸转移给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