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宁侧过头,低声:「我技不如人,公子想杀便杀。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我却是不会开口,公子不必费力了。」
范翕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幷无深仇大恨,你既然没杀了我的玉儿,还将她护得不错,我气消了些,便没那么想杀你了。我也幷不关心你私下有什么计谋,我只是想问一问大司徒,若是我从越国撤兵,你我之间,能有一谈机会否?」
薄宁楞住:「你要撤兵?」
范翕点头:「我本以爲你害死了玉儿,要拿越国爲我的玉儿陪葬。既然没有,那便将这件事的定义归到政治上,这样你就不必死了。其实我无意要除掉越国,越国灭不灭国,对我影响都不大。而我一旦撤兵,吴国孤掌难鸣,越国便有了一抗的机会。越国如此都不必欠楚国的情了,岂不很好?」
范翕心中想,楚国是楚宁晰的地盘。楚宁晰想要楚国插手吴越之战,显然也是想从越国这里拿到些好处。
那太好了。
正如楚宁晰不待见公子翕。
范翕但凡发现楚宁晰惹到了自己,楚宁晰想要什么,他就不给她什么。这个不知是不是他亲妹妹的女郎,他就喜欢一味打压她。将她少时对自己的欺辱全都还回去。
范翕眉目含笑,说的一脸诚恳。
薄宁低下了头,似有些意动。他问:「那公子要何好处?」
范翕条件非常宽裕:「越国随便给给就行了,我非常好说话。越国与我合作才是最好的,毕竟我未曾封王,哪怕要的东西再多,鞭长莫及,我也不可能对越国造成什么危害,不是么?」
「而大司徒再想想,越国北部是吴国,西部是楚国。他们可都盯着越国啊……虽我也曾对越国出兵,然这不过是误会。我对越国,始终抱着一颗善心啊。」
「大司徒且好好想想吧。」
--
从薄宁那里离开,范翕回自己的住舍。范翕真不在意什么伏日节,他过得也没什么意思。但是玉窍阿在意,他就陪她一会儿也没什么。范翕回去后洗浴一番,才觉得神清气爽,身体舒畅了许多。他卧於榻上,心情甚好地翻看一竹简,同时等着玉窍阿过来。
他心情太好,屋中又没人,便干脆一膝曲起,一条长腿踩在榻下地砖上。长袍拖到地上,微湿长发也垂散。这种姿势於时人来说分外不雅,对贵人来说太过懒散。但是却全然一派霸道乖戾之气,躺着也十分舒服。
玉窍阿从屏风后进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幕。玉窍阿楞住——这姿势,乱没形象。
像等着临幸宠妃似的。
可他相貌秀气,又不像能临幸得起来的样子。
玉窍阿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噗嗤一声笑。
听到笑声,范翕撩眼皮。范翕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他楞一下,连忙收了自己随意的坐姿,起了身。他红了脸,略几分无措地丢开竹简。
没想到玉窍阿看到他这样,竟然觉得更有趣了。她柔声:「公子何必收敛?我觉得公子方才那样躺着分外舒服,不是挺好的么?」
范翕道:「那样不雅。」
玉窍阿柔声:「公子在我面前不必考虑什么雅不雅,舒适最好。」
范翕定定看着她,他缓缓笑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身下长榻,示意玉窍阿过来。玉窍阿犹豫一下,还是抬步向他走了过去。离他尚有两步时,范翕忽地伸臂,将她扯抱了过去,让她坐在了他腿上。
玉窍阿吓一跳,肩膀微僵,有些抗拒。
范翕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含笑:「怕什么?我都说了只是与你躺一躺,不做什么的。」
玉窍阿抱住他脖颈,不说什么了。
范翕这样温情。玉窍阿一开始怕他乱来,毕竟这里原本是薄宁的地盘,她幷不想在薄宁的地方和范翕发生什么。幸而范翕大约也是真的没有那个兴致,他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抱着她躺於一张床上。他目光缱绻温柔,手指慢慢拂过她的面颊,却幷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意思。
范翕将她抱在怀里,倦怠而满足道:「真好。」
玉窍阿长发散在他臂弯间。她在他怀中寻到舒适位置,一时懒怠,便只抱着他手臂,闭目不语。
范翕低头问:「玉儿,你喜欢与我这样么?」
玉窍阿声音婉如歌:「喜欢呀。香香软软的公子,谁不喜欢呢?」
范翕一怔。
然后沉脸,觉得自己是在以色侍人。范翕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他伸手掐她腮帮,质问她:「你果然是嫌弃我在筵席上时一身汗是不是?」
玉窍阿被他掐得腮痛,睁开了眼:「我哪有?不是你自己一味嫌弃么?我看公子自厌的都快晕过去了,我一声都没敢吭啊。」
范翕哼道:「你不敢么?你快气死我了。」
玉窍阿伸手抚上他胸口,手贴着他的心脏,轻轻柔柔道:「那公子的心脏可定要再坚强些,不要真的被我气死了。」
她目露忧色,因也怕他动不动吐血。范翕皮肤白晰,是因血质不好;时而被她气吐血,是脾肺不太好……这样的身子骨,实在是不够好。他是早産儿,出生就虚弱。多亏他习武,这些毛病才看似不那么重要。
范翕幷不在意那些,他搂着玉窍阿,一起躺在床上说话。他说他以前从不过伏日节,每年过节时他都一人早早歇了。他说起丹凤台的潮湿冷清,说起自己小时便想有一人陪着自己躺在床上说说话,可是他都没有朋友。再说起周王宫的生活,说他被其他公子欺负——「……后来是太子殿下看不过眼,将我带走。他实在可笑,觉得我一人住宫殿会害怕,竟陪我坐了一晚上,还给我讲故事听。」
范翕弯唇:「我母亲都不怎么给我讲过故事呢。」
玉窍阿问:「公子好似十分尊重太子殿下?他是好人么?」
范翕点下头:「是,他是真正的好人。虚怀若谷,胸襟磊落,关爱所有兄弟。连我这样狭隘的人,都挑不出他的错……现在北方起战,我有些担心他。」
玉窍阿柔声:「太子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有太子殿下护着,公子在王宫的日子定然不那么糟糕了。」
范翕道:「日后我带你拜见他……」
玉窍阿怅然:「我如何能拜见太子殿下呢?我只是献给周王宫的……」
「不,」范翕在黑暗中捂了她的嘴,静静地说,「献给周王宫的吴王女早已在亭舍中被一把火烧死了。吴国爲此与越国开战。开弓没有回头箭,吴王女,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活』过来了。」
玉窍阿垂下眼,不再说话了。
其实吴国献给周王宫的公主不可能再活过来,玉窍阿从范翕这几日对她的态度上就看出来了。若是她那个假公主的身份还会存在,范翕与她相交,便不会这样无所顾忌。他既然不顾忌了,说明那个身份,她必然不可能再捡起来了。她不可能再恢复王女的身份,让吴国和越国的交战成爲一场笑话。
这是政治缘故。
可是,她日后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难道只能依附於公子翕么?
玉窍阿蹙了眉,她始终不愿自己如浮萍,命运完全被交到别人手中。
玉窍阿忧心忡忡,正在这般思量中渐渐睡了过去。范翕却是白日觉睡得太多了,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他搂着玉窍阿沉思时,听到怀里女郎平缓的呼吸声。范翕心里一动,低下头看她。他与她鼻间轻贴,唤她:「玉儿?」
她呼吸依然平缓,没有转醒。
范翕如今心情好,自然没有丧心病狂到非要将玉窍阿喊起来和自己一起熬夜的地步。他只是怅然若失地叹气,想又是自己一人醒着。范翕将玉窍阿从怀中放入被褥中,爲她拈好被角。他就屈膝卧在榻外缘,看着她恬静的睡顔出神。
手指隔着虚空拂过她的眉眼。
他心里叹她可真是美人,如月神般柔婉,光华潋灩。
范翕专注看着她,慢慢地想到了方才筵席上舞伎叫错玉窍阿爲「女君」的那一幕。他当时便出了神,因心中一动,有了个若有若无的念头。而今黑暗中独坐,望着玉窍阿的美丽面容,那个念头重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想和她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他觉得「女君」那个称呼甚好。
爲什么他的玉儿这么好,不能被人叫一声「女君」呢?
明月照烛台,帐前独徘徊。幽幽月华光下,范翕看着玉窍阿的睡顔,看她柔顺地躺在他怀中,他就觉得什么红顔知己,什么红袖添香,都没有玉窍阿得他心意。他不想要那些了,他觉得天下女子在他的玉儿面前,都是庸脂俗粉。
他甚至想、想……想悔婚了。
若是有玉窍阿长伴身畔,他觉得身份地位幷没有那般重要。他可以放弃地位更高的那些诸侯王的封号,随便给他一个封号,哪怕偏居一隅,有玉窍阿相伴,便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未婚妻所能带给他的地位声望……他现在觉得,好像也没有那般了不起。
范翕喃声:「玉儿,你觉得……你我之间,会不会有未来呢?」
--
夜昙花开,芳香过窗。女郎安稳地睡在他身畔,触手可及。范翕在黑暗中静默着。
他十五岁与於幸兰订婚。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待双方年岁长些,择良日完婚。
他再於十八岁伏日节夜四鼓,得见自己一生挚爱,想要爲卿悔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