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窍阿靠坐在他手臂边,她又热又累,美丽的面孔上全是汗渍。她喘着气,伸手不断抆汗,唇瓣被抆得愈发水润嫣红了。
范翕握住了她的手,轻声:「我以爲你会走。」
玉窍阿靠着范翕的手臂休息,忽然听到他开口。她吓了一跳,继而是惊喜。她抬头望他,见他眼睛睁开了,她目中就迸出无限欢喜色。她声音里满是喜悦:「公子,你醒了?你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儿?」
范翕眼前灰扑扑的,他没说话,伸手摸入自己的怀,见腹部都被她用布条缠住了,难怪他觉得綳。范翕扯嘴角,说:「包扎手法不对。但是尚可吧。」
玉窍阿说:「我若是早知道你会受伤成这样,自然会早早学一些如何包扎之类的技术了。」
范翕目中噙了笑。
他靠树而坐,全身疼痛,眼前乌黑。他知道玉窍阿在自己身边,可是他都看不到她。范翕心中黯然,强忍下自己心里的慌乱和不安,对玉窍阿旧话重提:「这个时候,聪明点,你应该自己走才对。你还留下来做什么?」
玉窍阿仰脸,她试探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眼睛那般好看,却毫无神采。她心中才一黯,范翕就抬手握住了她在他眼前乱晃的手。玉窍阿正要惊喜他是不是能看见,范翕就打碎了她的梦:「我习武。你手在我眼前晃,我是能感觉到的。」
玉窍阿失落地抿了嘴。
然后她回答他:「马跑了。我实在追不上那匹马,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她没告诉范翕自己是不能让马停下来,爲了回来找他,她是从马上跳下来的。没有摔断哪里,算她命比较大。她也不知自己爲什么要回来,按她的本性凉薄,她该丢下麻烦的范翕逃命才是……但是她怎能因爲范翕麻烦,就丢下他呢?
可是她不说,范翕也猜得出来。他目中浮起怜惜,伸手揉她的发,温声道:「改日我该教你如何骑马才是。玉儿天资聪颖,自是一学就会。」
玉窍阿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玉窍阿问:「公子,眼下我们怎么办呢?」
范翕叹气。
他面上浮起悲色,喃喃道:「玉儿,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走吧。」
玉窍阿:「……?」
她震惊又慌乱:「你还有哪里不舒服是么?你别这样说啊,我觉得我们找个大夫,还是可以活命的。」
范翕摇头。
他惨声:「我眼睛看不见了,如今又流落到荒郊野外,无法与人联系,身后还追兵不断。我是活不了的了,我和楚国之间的仇,你是不懂的。若有可能,他们不光要杀我,也要杀我母亲。我现在很担心我母亲……」
他身上包扎处又开始流血了。玉窍阿慌张地跪在旁边想爲他止血,他却摇着头,一副不必浪费时间的模样。玉窍阿本积极地想自救,却被范翕的态度弄得越来越慌,跟着他一起发愁起来。她被他吓得目中含了泪,拿手去抹他手臂上又流出的血。
她哽咽道:「你别这样啊。你不会死的。」
范翕脸色白如纸,他说话时奄奄一息、了无生气:「我自来身体不好,这些伤会要了我的命。枉我算计一世,最后却要落到这个下场。我本不甘心放走你,可是你爲什么留下来……玉儿,我想了想,我还是不忍心你陪我一起死的。你走吧。」
「我是活不成了,是没什么希望了。你逃出去后,和泉安联系。你也不必说别的,让他保护好我的母亲就是。我母亲被困在丹凤台,和外界失去联系,她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怕那些人除掉了我,去伤我母亲……」
玉窍阿落泪。
她抱着他手臂,摇头不肯。分明先前还觉得可以逃出去,现在却满是害怕。她眼前泪蒙蒙,呜咽着:「你不会死的……我也不走……你打起些精神啊。是不是敌人的刀剑上有毒啊?那、那我们想办法解毒啊。你眼睛看不见,但是还有我啊。」
她道:「我一人如何走?荒郊野外,我不识路,我能走去哪里呢?」
范翕温柔笑:「你这般机灵,我其实是不担心你的。」
玉窍阿慌乱无比,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茫然地,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办。范翕眼睛看不见了,如果一直看不见怎么办。范翕是不是中了毒,根本站不起来,那她、她背他也行啊。他们总能逃出去的啊。他怎么说也是周王室的七公子,周王室怎么会不管他,不给他治伤呢?
万一、万一他真的、真的……只要今日他们能活着逃出去,她也不会不管他啊。
她不会丢下他的。
可是若是他今日死了……她该怎么办?
玉窍阿泪水涟涟,范翕哑声让她走,她却坚决不肯走。范翕叹:「你这是何必?」
玉窍阿呜咽一声,扑入他怀中,伸臂搂抱住他的脖颈。她的泪水湿漉漉地沾湿了他的脖颈,她已觉得自己若是不走,会陷入一个极大的麻烦中。可是范翕奄奄一息地倒在这里,她该有多铁石心肠,才能抛下他不管呢?
他说他不担心她,可是她很担心他啊。
玉窍阿哽咽:「范飞卿,我不会不管你的……」
范翕说:「难道你要陪着我一起死么?」
玉窍阿道:「爲什么非要一起死?就没有活着的希望么?我觉得……」
她的「我觉得」还没说完,范翕猛地一拽她,抱着她就地一翻滚,躲过了丛林中噗嗤射来的两枚箭。玉窍阿被尘土呛得咳嗽,范翕松开了她,方才还倒在树上一副要死了的样子的范翕,手撑着剑稳稳地站了起来,挡在了玉窍阿身前。
他眼睛看不见,目光却森寒无比,满是杀意。
他听着四方树叶刷刷声,提起剑冷声:「都出来吧,藏首藏尾做什么?」
玉窍阿:「……」
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仰头看范翕和那些追来的第一拨人厮杀。这第一波人没有先前围着他们的卫士多,但是范翕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稳稳地站起来,能握剑,能动武。他身上的伤又开始渗血了,他的脸色变得失血一般的白,但是他……确实稳稳站着。
哪里有要死了的样子?
玉窍阿眨了眨眼。
而解决完了这批人,范翕跌坐在地,他捂着胸口咳嗽,又是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
玉窍阿:「……」
玉窍阿小心地蹲在他身边,说:「你还好吧?」
范翕闭着眼:「不好。我快要死了。」
玉窍阿抿了唇。
她说:「你不会死的。来,范飞卿,站起来,我们先走出这里,好么?」
范翕坚持他活不成了,凄凄惨惨,玉窍阿却不理会他的矫情,非要扶他起来与他一道沿着山道走。之后又追来了一批人,这批人再次被口上说着自己快要死了的范翕凶悍解决。
之后范翕便再次跌了下去。
他有气无力,凄声:「你走吧,别管我了……」
玉窍阿:「闭嘴哇你!不要拖我的后腿。」
玉窍阿觉得:范翕杀人的时候他就不觉得他要死了,他一旦杀完人,他开始虚弱,他就觉得他活不成了。而且他不是在与她撒娇,他是真的那么觉得的。
玉窍阿不理他的矫情,强势地扶着目不能视的范翕走山路。范翕一边喘,一边责怪她对他不好,竟要一个快死了的人赶路。玉窍阿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反正她不再怕他要死要活的宣言。她决定跟着自己的步调走,她和范翕都不会死,都会活着。
不光活得好好的,她还要帮范翕治好眼睛上的伤,和范翕一起对敌人反杀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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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摸索下,夜里,他们还真的在山下找到了一个村子。范翕说楚宁晰不会对普通百姓下手,他们可以大胆落宿。但是范翕身上的衣服都快成了血袍,怕普通人看着吓到,两人决定先偷偷寻一家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投宿不冲。范翕本不愿穿别人的衣服,他自来锦衣玉食,从来不碰别人穿过的衣服。玉窍阿叫他不要矫情,他才委屈地、不情不愿地应下。
但是翻墙进院子时,玉窍阿这个手脚不伶俐的,就被范翕唾弃了。
玉窍阿知道他记恨她非要他穿别的男人的衣服,这让他不高兴,是以他说她,她也当不知。
范翕协助玉窍阿翻墙进了一家屋舍,二人打算悄悄拿走一身这家男主人的衣服,留一个玉佩作赔偿便是。范翕和玉窍阿进了屋,范翕眼睛看不见,找衣服的事便自然落到玉窍阿身上。但是自从他们进了屋,因爲黑漆漆中目不能视,玉窍阿跌跌撞撞,把她自己差点绊倒好几次。
幸亏范翕手快地扶住她。
范翕道:「眼瞎的到底是谁?爲何要我一直扶你?」
玉窍阿红着脸,说:「没有灯烛,我看不见啊。你别催我。」
缓了一会儿,玉窍阿借着窗外月光适应了屋中的光,找到了床下的一个木箱。在范翕的帮助下,她将箱子搬出来,打开在里面寻找男子能穿的衣服。范翕不断催她,越催,玉窍阿手脚越笨,半天找不到衣服。
范翕嫌她丢脸:「你找到了没有?」
玉窍阿茫然:「没有哇,这里都是小娃娃穿的衣服……这家是不是没有男主人啊?」
范翕焦急无比:「你真是笨死了!」
玉窍阿当即:「我是在爲谁找衣服?你厉害你怎么不自己找?」
两人说着,竟是控制不住音量。毕竟逃亡一天,双方心中都有火气。一个怪另一个手脚太笨,另一个怪这个不体谅自己。说着说着,范翕和玉窍阿就要高声吵起来,门吱呀开了,这家的老媪举着灯烛,手持木棍,警惕地站在门口。
本以爲是家里进了贼,贼因爲分赃不均而吵架,万万没想到屋中是一对少年男女,只是郎君的衣裳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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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媪独自居住,看这对男女郎才女貌,衣衫材质极爲好,想着当是大户人家落难至此。老媪好心地收留二人,但是家中地方不大,屋舍不够多。老妪便问起二人:「敢问郎君和女郎是何关系……」
是否可以同住一屋。
范翕早有准备,正要回答「夫妻」,就听玉窍阿温声答:「兄妹。」
范翕:「……」
老妪道:「这样啊……那女郎夜里与我一道睡可好?」
玉窍阿柔声:「是。」
范翕急了:「……玉儿,我呢?你怎么不管我了?」
那他呢?!
玉窍阿不管他了么?她不与他一起睡么?
玉窍阿仍记恨他之前凶她找不到衣服、嫌她笨手笨脚的事。那她就不伺候他了,看谁更笨手笨脚。玉窍阿回头,爲难地说:「哥哥,阿父阿母说我们长大了,不让我与你一起睡一屋啊。哥哥,纵你有眼疾,你也不能让妹妹陪你睡一屋啊。这是不对的!」
老妪点头:「小娘子说的对。」
范翕:「……」
他眼睛看不见,心中恐慌,不愿独自一人待在陌生地方。可是玉窍阿这般可气,还怼他。范翕便赌气,不再吭气,心里却一阵阵地駡玉窍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