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2)

范翕端正而坐,慢慢喝茶。

抬头看她一眼。

他眼里没多少情绪。

楚宁晰也不耐烦和他多叙旧,除了公务外,两人之间见面不吵就是和谐了。她自知范翕的目的,不说些什么感激之类的废话,她开门见山,直接说了范翕肯主动来看她真正想听的话:「我三岁时被带去周王宫,那夜从噩梦中惊醒,偷听了虞夫人和周天子的吵架。我从中得知,虞夫人曾在吴王后宫中做过妃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

范翕一下子站起,拂掉了案上的茶盏茶托。他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楚宁晰仰头望他。

她嘲弄一笑:「意外吧?你说我是撒谎骗你我也证实不了,因外人确实从没传过这样的消息。可是那夜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周天子那样说,听周天子问虞夫人做吴王妃的感觉如何,问她是否要成爲吴王后。」

范翕目色有些乱。

他想起了自己在吴宫中的所听所见。吴王后、奚礼……那些人多多少少地都表现出来过对一个女子的忌惮。吴王多年前迷恋过一位女子,爲了那女子,吴王后的位置都差点不保……昔日如听故事一样听到的只言片语,竟和他母亲有关?

楚宁晰手支下巴,眼神清淡地撇头看向窗外。

那夜她偷听到虞夫人和周天子的争吵,听到虞夫人的哭诉求饶,也躲在床帏后看到周天子几乎掐死虞夫人。天子之怒,当日让她那样怕。可她还是活了下来,躲过了周天子的怒火。

她慢声:「我真是想不通了。同样是偷情,怎么我楚国王室一脉就要被赶尽杀绝,吴国王室却一点损失都没有。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同样是求情。

爲何虞夫人只保住了她一个人,却保住了吴国所有人。爲何她就这般倒霉。爲何楚国因爲一桩旧日恩怨,要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吴国却不用。吴国所有人都好好的……这些年,楚宁晰对吴国,未尝不带着许多嫉妒和不甘。是以楚国宁可和越国小国合作,也不爱搭理吴国。

这些,都是因爲周天子的一个念头。何其可笑。他一个念头,将所有人玩弄至此。

屋舍中,范翕静立,楚宁晰静坐。偶尔听到外头仆从的说话声,细微无比。

空气中的静谧,让人窒息一般的难受。

楚宁晰仍然盯着窗外看,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微弱痛意:「我也见到吴国那位投奔你的九公主了。若是我父母活着……我未尝不能像她一样天真烂漫,出了事只用投奔更强大的人就好了。而我,只能靠我自己。」

「还有玉女。她也能得你爱。」

「而我什么都没有。」

范翕俯眼,神色微动。他盯着楚宁晰的发顶,袖子轻微摇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他终究没有动作,而是看楚宁晰深吸一口气,她从腰下摘下一柄小剑,放在了案头。

她幷不奢求什么,只低头淡声:「我答应过你,只要平舆危机可解,我就再不和你与你母亲置气了。虽然你不屑,但我楚宁晰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之后我不会再找你麻烦,我就当丹凤台从来不存在。不光如此,我还会帮你做一件事。但是周天子仍是我的仇人。无论如何,我都要敌视他,都要寻他报仇。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范翕心神很乱,对楚宁晰的话幷不在意:「随你。」

他幷不在乎他的父亲,可他在乎他的母亲。

而他敏锐,楚宁晰才说虞夫人做过吴王的妃子,范翕就拉拉杂杂想到了一堆往事。这些旧事让他神色难堪,让他面容发白……让他无法在楚宁晰这里多待,怕自己失态,他趔趔趄趄地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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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窍阿和旧人叙了旧后,换回了女儿装,仍没有等到范翕来找她。她有些失落,但又不愿多表现出来。众人退下后,玉窍阿将屋子稍微整理了一番,便放下了床帏,想小小午睡一会儿。

更多的事,待下午她睡醒了再说。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个激灵,玉窍阿醒来,猛然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她闭着眼睛侧身卧於榻间,仍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玉窍阿眼睛不征,手却慢慢摸入了袖中。一摸之下空荡荡的,幷没有她常常准备好的锋头尖锐的玉簪。

玉窍阿楞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刚刚换回女装,什么都没准备好。

她僵了半天后,想了想如今自己身在平舆,应该……不会太危险才是。思量了许久,玉窍阿才綳着精神,缓缓在帐中睁开了眼。这一睁开眼,她便愕然,因看到坐在她榻上床帏外,默不作声盯着她看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范翕。

玉窍阿抚着胸口,坐了起来:「你何时来的?你吓死我了。」

她坐起来,拉开床帏,想看看他的情形。他终於动作了,在帐子拉开时,他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肩,将她向后推倒。他眸子幽黑暗冷,将她掀翻,冰凉的唇直接吻了上来,压了上来。

玉窍阿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被他压得后背撞在木板上,痛了那么一下。

她呜咽着推他,他却发疯了一般亲她磨她,藤蔓一样纠缠着揉掐。他手和唇皆是发凉,贴着她的呼吸却滚烫灼灼。如突来乍到的暴风雨,他带着一腔狂怒席卷她,将她拉拽入他的世界中。

他咬她时,玉窍阿感受到他的情绪。

她被折腾得脸色红透,伸手颤颤地抚摸他的后背。他吻她的动作极爲凶狠,她却温柔地回吻他。而得到她的回吻,范翕怔了一下后,一身的戾气渐渐松懈下。玉窍阿伸手揽住他后背,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借助温和的动作安抚他,终让他情绪一点点好了起来。

范翕脸埋於她颈间,将她全身拥入怀中。

他抱紧她。

玉窍阿手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嗔恼:「你这个坏蛋。」

范翕终轻轻笑了一下,面容微红。他侧头亲了亲她的耳,柔声:「有没有吓到你?」

玉窍阿道:「还好。不过你爲何要上我的榻?」

她拉他坐起来,坐在床上爲他脱去外袍,摘掉发冠。夏日炎热,她推了他半天推不走,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上自己的床,与自己一起小小午睡一会儿。范翕安静地任她给他脱衣摘冠,她待要与他幷排躺下时,他才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抱着。

玉窍阿蹙眉:「天这么热,抱着我做什么?」

范翕不语。

玉窍阿若有所思:「你是从楚国公主那里回来么?她与你说了什么,让你这样不高兴?」

范翕垂头,与她抵额,漫不经心:「我不高兴,你又有什么办法?」

玉窍阿道:「若她欺负了你,我自然要帮你欺负回来啊。」

她伸手揉他的发,笑盈盈:「我可舍不得看公子被人家欺负。」

范翕低头,与她对视片刻,他板着的脸一缓,笑了出声。他说:「胡说八道。我怎可能被人欺负?」

玉窍阿如此逗他,他精神才一点点放松下来。范翕本不想多和别人说自己的事,可是玉窍阿在这里……他搂她,让她睡在他怀中,而他靠着床柱而坐。范翕一边玩着她的腰,一边随意地和她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回援平舆,楚宁晰说会爲我做一件事来报答我。我还没想好让她做什么。但她还告诉我一件事,你可记得吴王曾有一位绝色后妃?楚宁晰说那是我的母亲。」

玉窍阿楞住。

她斟酌半晌,说:「虞夫人的旧事,我不好多评价。只是公子爲何这样难过?夫人不管是做谁的后妃,都是夫人的选择。难道公子觉得她背叛了你父王,她一人事过多位男子,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对虞夫人的要求,是否太高?她幷不是完人。」

范翕说:「不是的。她与谁偷情,我其实没那般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女人而已。她如何,是她和我父王之间的事。我对她要求没那么高。」

玉窍阿叹:「可你被人说是私生子,你终是不悦啊。」

范翕:「不悦那也不悦了很多年,我没必要在这时再生更多的不悦。我不高兴的是……玉儿,你不知道,我虽是早産儿,但我三岁前在周王宫长大,我被人悉心照顾,其实身体是很不错的。我现在不喜我父王,可是在我三岁前,我父王经常来看我,与我玩耍,逗我开心。」

「那时我母亲虽然不在,可是我父王对我是极好极宠的。周王宫的人说,我父王除了当日太子出生时,因太子是他的嫡长子他上心了些,我是我父王最在意的一个孩子。那时王后都悄悄来看我,怕我父王因太过重视我,而要易了太子的位。」

「我那时自然是不懂那些的。虽然我母亲不在我身边,但是父王对我很好,我又缺什么呢?而我三岁的某一日开始,我父王就突然再不来看我了。他非但不看我,还坐视那些宫中人欺我,让我身子差了下去。」

范翕仰着脖颈,靠在床柱上仰望着床顶。玉窍阿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安静地听范翕说下去:「可我今日才终於明白,我父王对我态度的突然改变,是因原来那三年,我母亲不在我身边的三年,她是在吴国做后妃。」

「我那三年都没见过我母亲。我那时太小了,我不记得很多事。可我一直怨恨我父王……到我被他赶出了王宫,被他丢去丹凤台,丢去我母亲身边,我记不得多少他对我的好,只记得他后来对我的视而不见。现在想来,这一切缘由,是我母亲的欺骗欺瞒。」

他淡声:「原来我母亲也曾做过伤害我的恶人。」

「原来我父王不是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坏的。」

范翕垂目,喃声:「我几乎可以补出那三年发生的事——我出生后,我父王杀了楚王全族,我母亲崩溃,在不知何人的帮助下离开了周王宫,回去了吴国。她也许回去了姑苏虞家。不知我父王爲何会放走她,也许是她骗了我父王,也许是我父王让她去休息。可她再没有回到我父王身边,她悄悄去吴宫做了宠妃。」

「我父王不知道。我父王以爲她死了。三年的时间,我父王将我视作母亲留下的唯一痕迹。他缅怀他逝去的后妃,可是人力无法和天命相抗,他也做不了什么。也许在杀了楚王后,他也后悔了,觉得是他逼死我母亲的。而过了三年……他才知道这都是假的。」

玉窍阿转身,在他怀中坐起,她拥住他脖颈。

她低声:「那些都过去了。公子别难过,有我陪着你呢。」

范翕握住她的手,喃声:「这些都还好……我其实早有感觉。我有些怕的是,我觉得我完全能猜到我父王是如何想的,我父王是因何故才受的刺激……玉儿,我怕的是,我完全能猜到他如何想,是否说明,我与他是一样的人?我会不会,也像我父王伤害我母亲那样,对你作出什么来……我好怕我伤了你。」

玉窍阿怔忡。

她抬头看他,没想到他最怕的是这个。

她目中微微潮热,她搂住他脖颈。她见他这样难过,她便叹息道:「那你要如何呢?你我又和你父王母后不一样,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范翕哼一声。

他竟然瞪了她一眼说:「我当然知道你我和我父母不一样。我母亲还能被囚在丹凤台,若是你……你还不杀了我才是。」

玉窍阿一阵咳嗽,别头推他一把,她略心虚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我哪有那么坏。我也是很善良的。」

范翕笑一声,他说这个当然不是爲了指责她。

范翕握住她的手,他低声:「我想要你和我一道立个誓,若是违了誓言,无论是谁,都一生悲苦,不得善终。」

玉窍阿眨眼:「你要与我立什么誓?」

范翕道:「我要你和我一道起誓,无论任何情况,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和我,对对方,都要留有一綫生机,都不许对对方赶尽杀绝。定要留有余地,给对方一綫希望。」

玉窍阿凝视他许久,慢慢道:「好。」

「任何情况下,我都会给你留一个生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