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1 / 2)

第120.

天空灰寂,於园景荒。

范翕跪在青石地上, 让站在他面前的於幸兰气得浑身发抖——

公子翕。

此年代本就不兴「跪拜礼」, 连仆从对主君, 平时都是屈膝,只有大场面时才会跪。而范翕, 既有「公子」这个名号, 他平时除了偶尔祭祀时跪拜天地, 连在天子面前,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不用跪的。

范翕却向她下跪!

向她下跪!

他把她当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阻拦他幸福的恶人?

且范翕跪的是她么?真的只是她么?

玉窍阿就在於幸兰府中,或许这时候玉窍阿就在透过帘子往这个方向看……范翕跪的, 岂是什么於幸兰?!

於幸兰吃了范翕的心都有了。

一个向来脾气温润的人, 爲了另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 这让於幸兰自己像笑话一样!

於幸兰怒瞪着跪在面前的范翕,冷声:「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与你退亲的!你本就是我的,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我纵是绑, 也要将你绑回齐国!」

她转身欲走, 范翕伸手拽住她长袖。

於幸兰回头, 看跪在地上的范翕微抬了脸看来。他不再如之前那般羸弱得好似只剩一口气, 风一吹就散。但他脸仍是惨白,神情仍是疲惫的。

范翕是容貌极致的美男子,他健康的时候如芝兰玉树,如今虚弱的时候, 又呈现一种清薄的美感。

他跪在地上, 白袍轻轻扬动, 树梢叶子慢悠悠落下,洒在他肩上、衣上。他像雾中花,像云间月。

单薄,极简。柔却不软,孤寂却高贵。

於幸兰怔望着他,再一次喜爱他。他多次伤她心,她却总是看他一眼,就重新爱上他。

范翕却淡淡的:「你要如何才能答应与我退亲?」

他冷冰冰一句话,将她从幻想中拉回冰凉现实。

於幸兰怒:「永不会!我十岁就认识你,如今我已十八。我认识你整整八年,我爱你爱了八年!你说一笔勾销就勾销,你要变心就变心?不可能!」

她倾身,握住范翕垂在身畔的冰凉的手。她被他手的温度冻得颤了一下,却幷不在意:「范翕,你只是走入歧途而已。待我们回了齐国,你就明白我们才是夫妻。你是爱我的,你心里是有我的!」

范翕面无表情:「我从未爱过你,心里从未有过你。」

於幸兰盯他,目光微刺。她面容瞬间微有扭曲意,她盯着他的眼神,是在说——不要说了。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范翕微露出笑。

他声淡而疲惫,早已不屑再僞装什么温柔多情了:「你看,你总是这样。我一不顺你的意,你就来威胁我。我稍让你不满意,你就冲我发火。我像是你的宠物一样。我如何能爱上你?」

於幸兰冷冰冰:「不要说了!」

范翕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从未有一刻,喜欢过你。我从一开始,就在对你做戏。我想要权势,想要滔天名望,我在利用你。你如此蠢,看不出我对你的虚与委蛇和做戏。你不知我从未喜欢过你。」

於幸兰怒到极致,她身体綳起,下一瞬就要扑上来对他动手。但她忍了一会儿,冷笑:「你这般说,就是爲了让我解除婚约吧?我不会的,我要的就是你。不管你如何,我要的都是你。你说我狠,是,我就是如此。我的东西,我宁可他烂在我手里,毁在我手里,我也绝不让给别人。」

范翕神色不变。

他认识了於幸兰近十年,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道:「我会跪在这里,祈求你。你要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我会一直跪到,你同意爲止。」

於幸兰怒:「那你就跪着吧!跪到死吧!跪到死我也不会同意的!」

她掉头就走,怒气冲冲。

范翕孤零零的跪在原地。

隔着不远距离,隔着道帘子,玉窍阿站在厅内,静静看着跪在庭院中的范翕。她旁边的成宜嘉有些紧张地看着玉窍阿,唯恐玉窍阿会听到范翕退亲,看到范翕下跪受辱,就改变主意冲出去。

然而成宜嘉紧张得过了。

玉窍阿只是看着,她美目中流光微微转动,沉静无比。然她幷没有出去。

玉窍阿是个极难被打动的人。

成宜嘉幷不了解她。

无人知道她的真面目。

只有范翕清楚。

而范翕跪在庭院。

却忽而,玉窍阿目光一凝,身子忍不住向外倾,她步子向外迈一步,眼看要控制不住地出了厅子,被成宜嘉拽住。

原是於幸兰忽然去而复返,手中提鞭,一鞭狠狠地挥向了地上所跪的范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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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鞭子破空声先起,后一条长鞭狠抽向范翕。那力道之狠,周围所观人都惊了一下。却是范翕躲也不躲,任那鞭子抽在身上。

於幸兰不是手无缚鶏之力的小女子,她骑射武功皆精通,她这一鞭挥下,比五个寻常女郎加起来的力道还要重。长鞭甩在范翕身上,范翕微侧头,砰一声脆响,他发上的玉冠直接被抽得跌在地上摔碎。

俊美郎君的耳畔便垂下了几绺碎发。

范翕吃痛闭目,袖中手攒紧。

他忍了片刻,才睁眼,抬头看向持着鞭子回来的於幸兰。她一副怒气顶天的模样,他却虚弱而平静。范翕很平静的:「是否用鞭子抽我,就能让你消气,让你与我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退亲!」於幸兰怒极,「你心里只有解除婚约么?你一刻都没喜欢过我么?」

范翕有些讥诮的:「从未。」

「哗——」

再一鞭挥下。

而这一鞭是个开始,彻底点燃了於幸兰的怒火。於幸兰控制不住地用鞭子打他,一鞭又一鞭,那鞭子抽在郎君身上,骨肉被一下重比一下地打中。外人都听到那惨厉的鞭子挥在骨头上的声音,范翕只咬着牙低头忍耐,一声不求饶。

於幸兰:「范翕,你认不认输?你求一声饶,我就当今日事没有发生过!」

范翕齿咬下唇。

他手掌扣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在鞭打下倒下去。他声音低弱却有力:「我从不求饶。」

於幸兰:「你无数次向我认输!」

范翕低笑,目中暗沉沉的:「那是哄骗你的。」

於幸兰:「你母亲曾押着你向我求饶!」

范翕仰头,面色苍白,透着阴气:「你也说那是我母亲押着我向你求饶。她怕你对付我,她还怕我杀了你,造成大祸。而换在我身上,我绝不会向你求饶。」

於幸兰脸色微白:「丹凤台相遇都是假的么?」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那都是我母亲要我向你低头,那都是我爲了权势对你虚情假意。你真是个傻子,男人爱不爱你你都看不出来。我从不主动找你,从不主动和你见面,出门在外我从不会和你写信。你竟完全看不出来。」

「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於我都是煎熬。我在利用你,我想得到你能带给我的权势。你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坏了吧?现在知道我根本不是你以爲的那种人了吧?」

「啪——」

重鞭挥下。

他闷哼一声,终是在一次次鞭打下撑不住,脊背垮下,整个人被打倒在了地上。但他手扣着地面,再一次将上身颤颤地抬起。他眼底微红,撑着地的掌骨微微发抖。他缓缓抬起脸来,面容雪白,神情冷漠。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不求饶。

一切求饶都是假像。

於幸兰受不了他这种尖锐的眼神,再一鞭挥下!

於幸兰声音颤抖,目中迷离,她不知是在说服范翕,还是在说服自己:「你是故意气我的,你只是想退亲而已。我才不受你的激怒。我喜欢你,我见你时就喜欢你。如果不是楚宁晰挑拨,我根本不会打你那鞭……」

她急切的:「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打了你?是不是我当初不打你,你就不怪我了?」

范翕笑容嘲讽。

於幸兰的心便重新凉了。

她唇颤两下,但她仍坚持:「不。你是爱我的。你只是变了心。我会让你回心转意的。」

范翕漠声:「我从未变心。於幸兰,我是从来没喜欢过你。根本谈不上变心。」

重鞭再挥。

这一次抆过他的脸。

他侧头时,长发淩乱贴面,面颊被抆出一条血痕。长鞭一过,那血就渗了出来,**辣的疼。

范翕低着头喘气,浑身疼痛加重,他穿一身白袍,这一会儿工夫,血迹已经透过白衣,一点点地漫了出来,渗了出来。他伤痕累累地跪倒在地,因爲太过痛,他之前本就在病着,两厢叠加,他从手臂开始浑身轻轻颤抖。

他抬起眼时,眼中神情涣散,光一点点迷乱。

范翕喃喃自语一般低声:「你不过是自私而已。不过是看我皮相好而心动。你从未尊重我,从未将我看作与你一样地位的人。我想要什么你都要毁去,我喜欢什么,你就要从我身边拿走。你怕我喜欢上别的东西,所以什么都不肯放在我面前。什么东西我多看两眼,之后我就再不会看到了。」

「於幸兰,这些年,因爲我多看的那两眼,你杀过多少女子,你自己算得清么?」

「你不尊重我,还妄图我爱你。你痴人说梦。」

「我不爱你。我永不会爱你!」

「啪——」

「啪————」

「啪——————」

那鞭挥得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鞭子挥出了重影,於幸兰发了疯一般地鞭打范翕。范翕伏在地上,后背尽是漫出的血迹。他已完全开不了口,被打得奄奄一息。於幸兰就要他求饶,只要他松口,只要他不再提什么「退亲」,她就停止。

可是范翕不。

他的目的就是退亲。

他本性坚韧,他纵是死,他也不会求饶。

他纵是死,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他纵是下了地狱,他也要将他想要的紧紧攒在手中。

纵是烈火加身也无妨,纵是千鞭捶打也无妨。

「叮。」

一声极轻极脆的声音从伏倒在地的范翕手中脱出。

一对明月璫从他握不住的手中滚出,滚到了青石地上。

本是极轻的声音,本是极小的耳坠,在於幸兰的怒火和鞭打声中一点儿也不起眼。就是范翕自己伏着身,他浑身挨痛,神志昏昏,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掉了出去。

但是玉窍阿看到了。

她隔着一道帘子看到了。

她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跌出去的那对明月璫,她浑身如同被雷击一般,瞬间的疼痛,从心间蔓延,让她喘不上气。

刹那间,什么公子湛,什么成家所受的威胁,都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看不到姜湛对她的好,看不到姜湛跳舞逗她的辛苦,看不到姜湛也曾打动她的那一瞬。

她眼中,就看到了血迹斑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被於幸兰重打的范翕,就看到了从范翕手中脱出的那对明月璫。

那是她的。

是她初时跳舞时,爲了勾起范翕的兴趣,而故意掉落的。范翕曾经还给她,她入吴宫前,再一次将这对耳坠赠给范翕的侍女,便是再一次地爲勾引范翕。她的痕迹不重,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她知道范翕会记住她,哪怕他不心动,他也会记住她。

之后玉窍阿再未见过这对明月璫。

她是聪明的女郎,她从未问过自己之前赠耳坠的那个侍女,自己的耳坠现在在哪里。她不会问的,不会欲盖弥彰暴露自己的心思。

她的心机从来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