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
姜女哭声悲凄,面颊上尽是泪痕, 泪水和颈上的血迹混在一起, 如血色蔷薇般触目惊心。
玉窍阿搂着姜女, 感受到女郎在自己怀里哭得发抖的身体,她目中波光粼粼, 心中亦是一阵酸楚。她完全了解姜女的处境, 完全了解姜女的难处——出身卑微的女子走到天子宠妃这一步, 又亲手弑君, 世间讽刺若此,何等凄惶?
玉窍阿知道出身卑贱的坏处, 知道姜女的可怜……然那又如何?
玉窍阿綳起脸, 低斥怀中女郎:「起来!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姜女被她一训, 哽一下,含着泪抬头, 委屈又隐忍地看一眼玉窍阿。玉窍阿伸手抆去姜女面上的泪, 叹口气后, 语气温和了一些:「此危急关头, 我实在没空与你说太多道理让你振作。然人生一世, 本就如逆水行舟,秉烛夜行。中间亦有刀山火海,亦有冰刀双剑,但只要熬过去, 又有什么走不下去的?何必自尽?何必自我放弃?」
姜女哽咽:「我不知你会来……你当被王后看着, 你此时当忙着与王后相斗, 帮王上夺下洛邑……我以爲我不重要,我以爲你不会来管我。我怕王后派人来杀我,我不愿落到王后手中,才自尽的。」
玉窍阿俯眼道:「在你眼中,我就冷血至此么?」
她叹一声,伸指拭干净姜女眼中的泪,温声:「我纵是再冷血,也不会让我的人平白牺牲。之后那些大道理咱们日后有空再说……今夜,先逃命再说。」
玉窍阿唤:「成渝!」
成渝立刻回头,郑重拱手,目不斜视:「君夫人!」
姜女站在玉窍阿身后,她身上又是血,脸上又是泪。她偷偷看眼成渝面不改色、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惨状的神色,姜女心中微微别扭,又有些松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不等姜女多想,玉窍阿确实不再和她诉情了。
玉窍阿冷静地让姜女找一身宫女服饰穿上,便让成渝带姜女出宫。玉窍阿道:「今日宫中祭拜鬼神,来了许多巫师巫女。他们在宫中各处跳鬼神舞,装扮夸张,动作张扬。你二人正好可以时而混在他们中,一路向宫外逃。姜女你与我一道穿宫女服饰,混在宫女中,到时候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你随机应变,让人觉得你是我更好。总是成渝跟着你,你不会有性命之忧。而要不了多久,宫门就会大开,宫门开时,你二人出宫就好。」
成渝没问玉窍阿爲什么确定「要不了多久,宫门就会大开」。
姜女眨眨眼,这才看到玉窍阿穿一身绯红宫女长裙,只长发来不及换发髻,仍束在腰后,乌黑一尾。玉窍阿的妆容简单,乍一看,倒和宫女不会区别太大。只是可惜的是,玉窍阿之前在王后宫中做客,爲防止王后起疑,玉窍阿顶多能让自己妆容清雅一些,却无法将自己扮丑。
而眼下时间显然来不及扮丑。
玉女容色之美,太过显眼,势必需要一人帮她吸引王后的目光。这人,有天然人选——便是貌美的姜女。
姜女看玉窍阿语气急促,便匆匆换了衣裳。她被玉窍阿催着和成渝一起向宫外走,姜女回头,看灯火辉煌,看玉窍阿身后宫殿中卫天子冷冰冰的屍体。姜女心里不安,道:「玉女,你还要留在宫中做什么?你不如与我和成渝一起逃出宫?」
玉窍阿微微笑一下。
她不多说,她还要在宫中看王宫战局,她还要在王宫中好随机应变。她不想在这时出宫。
成渝看玉窍阿不说话,便一边推着姜女和自己走,一边主动解释了两句:「你放心,玉女身边有其他卫士跟着,她很安全。」
姜女侧头,隐约看到宫殿外黑魆魆的林木中,有卫士身影闪烁。她心中一动,看到那些人是燕王府卫士的打扮。玉窍阿将宫外的卫士搞来了宫中,显然不只是爲了自求平安。
姜女自知自己浅薄,便不多说什么。她快步跟上成渝,借成渝的保护匆匆沿着荒僻大道走。
而姜女二人走后,玉窍阿回头检查一下卫天子的屍体,确认这人已死后,她也出了大殿,立时有卫士跟上了她。
玉窍阿走在浓密树冠下,夜风森森,身后跟随卫士若鬼影重重。玉窍阿淡声嘱咐:「我们捡荒僻路走,抢在王后发现之前,去『万钟楼』。」
卫士们肃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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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王后是被此夜以强硬态度闯入宫闱的诸位朝中大臣绊住的。
卫王后於静淞在凤栖宫设宴,自己亲自看住玉窍阿,同时要姜女去弄死卫天子。於静淞不能放心玉窍阿,因玉窍阿让燕王府的卫士入驻了王宫,於静淞原本是利用燕王府的兵力来杀天子,她却想不想遵守自己原本和玉窍阿的约定——让玉窍阿成爲下一任天子的王后。
可笑。
无论下一任天子是谁,玉窍阿都不能上位。
於静淞要替自己的儿子肃清道路,绝不能将玉窍阿这个麻烦留给自己的儿子。这种女人一旦爲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宴上半途,贴身宫女来焦急汇报大臣们气势汹汹来进宫,要求见天子。因天子连续十日不上朝,卫王后是让朝中齐国、燕王的势力帮自己兜着,但是连续十日天子没有消息,忠臣们自然着急了。这帮忠臣集於一处,要求面见天子。
其他人挡不住,王后只好亲自去安抚。
而王后走后一会儿,玉窍阿便离开了凤栖宫。有燕王府的卫士闯宫,王后宫中一边无奈放人,一边让人去通知王后。
王后还在御前殿和这些大臣们交涉。
她维持着王后的尊严,语气淡淡地叫来御医,证明天子只是生病,静养两日便好。诸位大臣稍安勿躁,回去便好。
爲首的大臣是被燕王那一边的势力鼓吹而来的,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替人办事。他向前拦住王后欲离去的脚步,语气激动道:「老臣今日必须见到陛下!近日洛邑四方诸侯国,各自生起内乱。内乱不休,绝不是巧合。陛下必须要处理此事!」
王后目色一沉。
老匹夫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没有拿到所有兵权,自然无权调动兵马。但王后不以爲然,心想诸侯国之乱,先乱着吧,有什么重要的?等自己料理完洛邑的事,等新天子更换完毕,再处理四方诸侯国之乱亦可。
王后便敷衍道:「我会将此事转达给陛下的。」
她侧身,殿宇晦暗,她看到有凤栖宫的宫女焦急地在殿门口走来走去。王后心里一咯噔,恐玉窍阿给她惹出了什么祸。王后急於出去,那些大臣一看她要走,哪里肯放?一众青年老年人围着王后,七嘴八舌——
「王后殿下,老臣今日冒死闯王宫,就是爲了见天子一面。天子纵是病了,可也不能完全不见人吧?」
「是啊,殿下。老臣哪怕只是隔着帘子向陛下请安呢?朝堂上这么多事,陛下不能不管啊。」
「殿下,您总不许我们见天子,到底是何心思?!」
大臣们怀疑的目光盯着王后,有的是按照燕王那边的势力吩咐,有的是卫三公子这边的势力来打听,有的单纯是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各种怀疑的目光盯着不让他们见天子的王后,他们拦着王后不放人,卫王后的神色便越来越寒。
於静淞一次次地向殿外看,殿外宫女着急地向於静淞使眼色。终於,於静淞额角青筋一跳,怒吼:「闭嘴!」
她沉冷的眼眸盯着这些臣子,下了令:「来人,将他们所有人看住,不许任何人离开此殿一步。」
众人神色大变。一个个后退,却猝不及防看到大批黑压压的铠甲卫士持着刀剑进了殿,将他们包围住。大臣们面面相觑,然后瞬间明白了。他们手指着王后,厉声:
「你……你莫不是对天子做了什么,才不让我等面见天子?!」
「你好大的胆,竟敢囚禁我等!」
「齐国窃国!齐国窃国!」
於静淞冷笑,她转身向殿外走,和他们撕破了脸,就不屑再掩藏。身后有老臣不死心地追上,却「咣」一声撞上了一个宫廷卫士手中的剑,当场血溅三尺。
所有大臣破口大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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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骑在马上,大批军队停在城下,若黑云压顶。范翕静静等着,到云挡住了天上的星光,他才等到城楼上守城人员的戒备:「尔等何人?军队不得入洛!」
范翕抬手。
身后黑压压大军盯着燕王的手势。
范翕手向下一压,沉声:「攻城——」
「是——」
身后大军分开,步兵骑兵各司其职,有两根数人相抱那般粗重的木桩被抬了出来。城楼上向下窥探的将士神色一变,紧接着就感觉到天地大震,轰隆声来自下方——
「咚!」
下方士兵们抱着木桩一起,开始撞城门。
同时,铁索飞上城墙,木梯搭在墙上,无数人动作非快地开始攀登,要登上城楼。更有一武功极高者拔地而起,向上搞纵,欲直取城楼上人性命!
「咚!」
再一声撞击。
紧闭的城门被轰得动摇,城中卫士慌起,连忙唤人:「快!快去通知将军,有人夜闯洛邑!」
有卫士慌乱:「可是将军说今夜有事,无事不要烦他——」
将守不耐烦地指着城外大批军队:「这是小事么?有人要攻入洛邑!城门都要破了!南军将军不在,就去找北军将军!」
仍有人道:「王后懿旨,今夜不得——」
话未曾说完,这些小兵就被下方城墙再次传来的「轰隆」撞击声催得身子摇晃。这一次,撞城门的声势比之前还大,几个小兵被震得摔倒在地。他们再顾不上说话,只慌乱地一边守城,一边让人去通知上峰。
范翕目若玄冰下的玉石,静静根据他们的反应来判断城中情况。
看到了这一步,守城的都无法做出有效防备,范翕心中了然,知大批军队一定被派去了其他更重要的地方。这正是攻城的好机会——范翕抬目,看向城楼上的一个向下射带着火的箭只的一个小兵。
那小兵不知死活,却见下方黑衣人拔身而起,向城楼上攀来——
「啊!」
惨叫声混在撞击城门的声音中,不能爲人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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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巡逻洛邑王城的卫尉分外南军,南军是齐国的势力,供王后所用。今夜,南军便被王后所调遣,以应对城中随时会发生的暴.乱。而守城的原本是南军,此时因大批军队被王后调走,他们只能派人去请北军来。
而如王后所料,王城中今夜果然有兵马出动。
曾先生等文臣率领燕王留下的兵马,和卫三公子合作,一起营救前周太子范启、及其他公子。卫三公子自然不愿意救人,但是如今王朝势力旁落到卫王后手中,卫三公子想上位,或者单纯只是不被王后所杀,他都必须和玉窍阿合作。
卫三公子一咬牙,干脆调动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北军兵力,联合燕王府留下的兵力,一起救人!
於是军队便与南军交战。
双方大战在囚禁范启的府邸外进行,夜深露重,无月之夜,外面的打斗声,府中听得一清二楚。
范启和祝吟立在院门前,长衣翩飞,听着门外的厮杀。
祝吟听那打斗声激烈,她有些担心地看一眼范启。范启面色沉静,盯着关押自己整整四年的那扇铜门。听到外头撞门的声音,听到兵戈相撞声……范启闭目,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
祝吟忧声:「夫君,你今夜……必须要出去么?我总觉得……」
范启望她一眼,温声:「你很害怕?」
祝吟怔忡片刻,凝望着范启温和的眉眼,她忽而失笑,找到了些勇气。她握紧范启的手,怅然道:「算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你我子女都在外面,今夜纵是随夫君一起死了……亦是命运。」
然她心中忧思满满。想夫君爲何要掺和这桩事?即使他们出去了,又能如何?周王朝的太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面的势力不属他们……范启这样尴尬的身份,出去后,岂不是自寻死路?
何必呢。
范启望着妻子这些年憔悴很多的面容,他俯眼轻声:「你放心……」
没有说出「放心」什么,因一道剧烈的撞门声,让府中二人齐齐看向那扇被撞出了一丝裂缝的大门。
门外南军北军交战,南军将领盯着昔日的同袍,声嘶力竭:「尔等要违逆王后么?!」
北军将领心虚,不知如何回答时,突然快马加鞭,有骑兵纵马从远而近策来。骑兵尚未下马,便高声喊:「将军!将军,急报!城门被攻,有兵马攻我洛邑,洛邑危矣,请求支援!」
「什么?!」两方爲敌军队,将领脸色齐变。
而抽空,燕王府的卫士奋勇而起,杀向南军的气势更爲昂扬。
南军后退,将领见对方不退,只能咬牙道:「传我号令,派『威虎军』二营前去城门营救——走!」
而恰在此时,「哐」一声巨响,铜门在众人面前倒下。尘土飞扬,众人看到院中静立的一对夫妻。男子衣袍若飞,被门倒下激起的风扬起尘埃,他面容温润,静静看向门外。
一直躲在人后观望、指挥作战的曾先生等谋士神色激动,向前走一步。
就见范启向外走了一步。
范启沉声:「诸位将士,听我之令——」
沉压压的燕王这边的兵力被他气势所震,手中刀枪砸地,气势惊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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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洛邑城门在火海刀剑中轰然倒下。
范翕率重兵入城,如入无人之地般。面对城中将士,一言不发,双方即将开杀。
范翕一言不发,此时不用在意如何状况,他心中有数,自知此时来拦自己的人都是敌人。打斗中,吕归跟在范翕身后,范翕向他看一眼,吕归当即射箭,向空中发出了连续三支响箭——
响箭声刺!
传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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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王后疾走,於静淞一边急忙赶往天子寝宫,要去确认天子是否真的死了,一边听宫女将玉窍阿带着卫士逃走了,如今不知在宫中哪里。今夜有巫师跳舞驱鬼,宫中混乱,恐难找到人。
王后沉脸:「我早已封锁宫门,今夜王宫只许进不得出,她和那么多卫士在一起,显眼十分,必然逃不了。给我搜!」
有卫士急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有兵马闯宫,杀入宫来——」
王后问:「哪方人马?」
卫士茫然答:「不清楚,兵马杂乱,看不分明……」
王后隐忍蹙眉,她正要说话时,两人披着战袍从后追来:「母亲!」
於静淞回头,见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公子琛与公子湛。看到二人,於静淞稍微得到了些安慰。她嘱咐他们带兵去迎战,又说起:「玉女逃了,不知是何目的,定要将她诛杀!」
说话时,於静淞尖锐的目光盯着姜湛。
姜湛听到「玉女逃了」,失神一下。但他很快回神,苍白着脸向王后点了下头。事到如今,他终是和玉窍阿成爲了敌人。他若不杀玉窍阿,便是玉窍阿反过来反对他母亲、反对他们卫国……已经把路走尽了!
已经没有其它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