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
三月暮春,落花缤纷之时, 成家二郎的夫人自湖阳来归, 带来了养育的两个幼子。
女君携幼子见了成家新认回的那位女郎, 玉窍阿。
未及多寒暄,玉窍阿已要登上马车, 要前往楚国丹凤台了。因女郎是自囚, 不可奢华, 一切当从简, 玉窍阿只带了三两个侍女仆从。其中姜女和成渝都在列。
成渝到来玉窍阿身边后,将公子翕用来控制姜女的毒给了玉窍阿, 方便玉窍阿依然掌控姜女。然玉窍阿却不像范翕那般待人苛刻, 她拿到了解药后, 就爲姜女彻底解了毒,幷说可放姜女离开。
姜女初时雀跃, 自觉恢复了自由。但她现在跟玉女也见识了很多贵族上流, 想凭美貌进入贵人圈容易, 想要在其中谋得一个好前程, 却非姜女以前想的那般容易。姜女踟蹰许久后, 觉得目前恐还是跟着玉女更好些。
说不定自己服侍玉女一场,回来之时,玉女借助身份之便帮她进入某个贵族的府邸当个妾,只要有权有势能护住她就好。
姜女和成渝便都心甘情愿跟随玉女前往丹凤台。
送玉窍阿出城时, 应玉窍阿本人的要求, 成府送了好几车古书旧籍给她。想来丹凤台清苦, 读读书聊以自.慰也好。
湖阳夫人幷湖阳君立在城楼上目送子女在下爲才相处没多久的么女送行,湖阳夫人幷未多说什么,因待玉窍阿走后,她本人也要和夫君离开洛邑回返湖阳。人生如参商之见,转瞬分离,湖阳夫人早已习惯如此。
下方,成宜嘉和成容风都对玉女多爲不舍。
他二人自幼就听母亲絮叨自己的小女儿,虽不能多见,却对玉女充满好感。本以爲妹妹回来后可以荣华加身,谁知只是匆匆相处了几个月而已,玉女又要离开了。
成宜嘉握着玉女的手泪眼婆娑:「丹凤台虽被王后命令重建,但必然粗陋不如以前。你先去委屈些日子,待我寻到机会,想法子将你提前救出来。」
玉窍阿莞尔:「我是自愿如此,姐姐莫要多想。」
玉窍阿长身而立,凝视他们。她稍微向后退开两步,视綫放开后,她凝视着湖阳夫人、成容风一家人、成宜嘉一家人。
玉窍阿长袖修裾,风至而衿带飞扬如皱。
她沉默着望着这些成家人。因她与人相处,始终隔段距离,不太喜欢与人交心。她和成家有长达十六年的隔阂,这隔阂,恐怕需要另外一个十六年才能消除。而在这之前,她仍然无法将成家人当成是自己最亲密的家人。
但是成家人从不因她的疏离而对她失望,她做事习惯自己解决,不依靠他人。不管是湖阳夫人还是成宜嘉姐弟,都包容着她的任性。成家对她很好,怪她心思太重。
玉窍阿正襟而揖,欠身以拜,大袖飞纵。
湖阳夫人、成家人目中都凝起了微微水雾,只来得及说——
「玉儿,好生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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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窍阿一行人一路南行。
因是囚禁,一切从简。然再从简,贵族才用的马车从境而过,路过的诸侯国自然都会知道。虽知道,却也不会多问。
进入楚国境地时,和之前路过其他诸侯国无异。
玉窍阿等人踏上楚国的国土,在边关一城平舆休憩。玉窍阿曾经待过平舆,那时范翕和楚宁晰在平舆与鲁国、宋国开战,爲守住平舆,玉窍阿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有一日,她再次来到了平舆。
略有些感慨,到城中驿站,玉窍阿下马车后,她不急着入住,反而掀开幕离,端望着这座陌生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城池。戴罪之身,自然不便四处游玩,如此观望一二已经不错。
玉窍阿立在驿站前,风掀开笼着她面容的幕离。她干脆将幕离拿下抱在胸前,但还未曾做什么,便有一个人从旁侧跌了过来。
玉窍阿反应如常人一般慢。
但是她旁边站着成渝,有陌生人跌跑过来,眼见要冒犯玉窍阿,成渝立刻将人拽住手脚,扣住了。
那被扣住的人嚷道:「女公子见谅!我没有恶意!我是太饿了,想求女公子赏一些吃食。绝对没有其它意思!」
人被成渝拦住,玉窍阿才侧过脸,凝目望去。
她见被成渝扣住的人是一大约十来岁的少年,看起来瘦小,但满脸肮脏下,眼睛却漆黑而明亮。那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机灵十分,显然在打什么主意。少年郎粗布衣,打扮的像个小乞儿,再机灵,也确实饿得剩一把骨头了。
玉窍阿目露几分疑惑。
她却没有多表示什么,而是对成渝说:「带他下去吃点东西吧。」
她此人因自己以前过得不太好,对人也缺少同情心。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能帮就帮一把。
姜女从后面的马车钻出来,见玉窍阿仍回头,目光几分疑惑地看那领走小乞儿的成渝。姜女同情道:「那小孩儿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我以前还是贫女时,也没有苦成这个样子。哎,新朝初立,我看百姓生活幷没有改变,反而还更不好了。」
玉窍阿目中稍微顿了一下——这正是方才她看着那个小乞儿所生的疑惑。
楚宁晰作爲楚国唯一王女,就玉窍阿对此女的了解,此女要强至极,对百姓也是在意至极。且平舆还是王女以前带兵打仗时待过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向来爲官吏所重视,唯恐王女想要再来游玩,城镇却早已被破坏。
但是平舆的驿站外……却有小乞儿向初来乍到的玉窍阿求些吃食。
玉窍阿若有所思。
玉窍阿让姜女附耳:「你找成渝,让他帮我打听点儿消息……」
一个时辰后,成渝安顿好了那个小乞儿,来向玉窍阿回话。
成渝已经习惯了主人的多疑多病。以前他服侍范翕时,范翕就是丁点儿不对都要他去查个清楚,虽然很多时候成渝都觉得公子是想多了;而现在服侍玉女……成渝不得不感慨,这对情人还真是一模一样。
成渝拿出面对范翕时的高要求来应对玉窍阿:「我弄清楚了,那个小乞儿不是探子,就是去年冬日时家里受了灾,把他扔出去卖掉。平舆这样的乞丐不少,他没什么问题。」
成渝大概介绍了那个小乞儿的生平。
玉窍阿安静听着,虽然不感兴趣,却幷不打断。
成渝很快说到了玉窍阿感兴趣的部分:「……卫天子得了天下后,自然对诸侯国重新分封整治。大部分诸侯国的王侯没有变化,天子也怕引起诸侯们的反弹。但是楚国因爲常年没有王君,是前周天子之过,天子认爲此爲懈怠。」
「天子和王后各执一词。王后派匠工去重修丹凤台,天子则在大典后爲楚国分封了新的诸侯王。此事在公子离洛之后发生,因楚国被认爲是蛮荒不教之地,楚王的分封,幷没有在中原引起重视,是以我等不知。」
玉窍阿若有所思:「这般看来,楚宁晰的地位,恐不如以往……不知她现今如何。」
她此来楚国丹凤台,是用丹凤台这个特殊的存在,来平范翕的心。但同时,玉窍阿也想看看楚宁晰作爲楚国唯一王女,能否在此时帮到范翕。却没想到,楚国已不是昔日的楚国,楚宁晰的地位如何不提,平舆都已有了乞丐来驿站撞大运。
成渝看玉窍阿沉思,问道:「是否要我再打听什么?」
玉窍阿沉吟一番后摇头:「也不必。我自囚丹凤台幷不是秘密,若有人有事发生,有什么事想要我知道,他们那些人自会想法子,我不必着急。先看看再说。」
如此一夜相安无事。
平舆发生了什么,和玉窍阿幷无关系。玉窍阿只要平安到丹凤台,就可以向卫天子和王后交代了。休息一夜后,第二日玉窍阿便上马车,打算继续赶路。上车前,成渝在玉窍阿耳边轻语了一句。
玉窍阿有些讶然地看成渝一眼。
成渝疑问看来。
玉窍阿含笑:「我只是才明白公子昔日爲何总用你。你对周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观察力倒强。」
成渝不理会她的揶揄,他现在就怕自己和玉窍阿走得太近,让公子伤心。成渝便一径木着脸:「可要我去解决?」
玉窍阿摇头:「登车吧。」
他们一行车马离开平舆一里地外,成渝骑马在马车外,告诉玉窍阿说那人还跟着他们。玉窍阿便叫人将马车停下,她下了马车。
葱郁树林间,玉窍阿在车前等了一会儿,前一日那个来求他们施舍的小乞儿就被成渝揪着衣领,遥遥提了过来。
玉窍阿低头打量这个骨瘦的、面容蜡黄的小乞儿,噙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不是已经给了足够一月的吃食了么?」
那小乞儿在成渝手臂里挣扎,却挣不脱。他看到树林叶梢如浪潮般滚滚汹涌,而昨日所见的那个神仙妃子般的美人立在马车边,笑盈盈地向自己看来。
此女这般美丽!
此女身边的那个侍女都貌美十分。
此年代,寻常人家哪会有可能生养出这般美貌的女郎?此女必然非尊即贵!
那小乞儿挣脱开成渝,向前一奔,赫然高声:「女公子,我看你们马车这么多,你们是从中原之地来楚地的吧?你的仆从都这么厉害,你身份一定很高。你是不是可以面见天子,和天子说话?」
玉窍阿目中生了好奇。
她对这种小孩儿应付得非常轻松,不提自己能不能见天子,不告诉对方自己的状况,她只笑问:「你想和天子说话?说什么?」
那小乞儿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根本听不出玉女话中的避重就轻。小乞儿以爲人美必然心善,他目中发亮,立刻迫不及待地说道:「女郎若是能面见天子,能不能将楚国现今的情况告诉天子?那新封的楚王根本不是好人,他刚来当大王,什么也没做,就要修什么清露台,说毁了一座丹凤台,他要修一座更好的楼阁表明自己的身份。」
「好多百姓都被官寺带走去当匠工做活了!」
「连日大雨他也不管,堤坝坏了他也不理。那楚王太过分了!」
小乞儿着急道:「不光如此,他还急着要把我们的公主嫁出去,和其他诸侯国联姻。他要把我们公主嫁给齐国、鲁国那样的大国去!」
玉窍阿目中笑意不变。
一旁的成渝面色已凝重。
玉窍阿只作不解:「你们的公主,你指的是何人?」
小乞儿:「我们还有哪位公主?我们一直只有一位公主啊!就是先楚王留下的唯一血脉啊。我们只认这一位公主的!其他王女我们才不认!」
玉窍阿笑意盈盈,她转头和姜女说话:「真是有趣。公主要嫁给谁,百姓们竟全都知道了。好似公主是住在寻常百姓家中一样。」
她这话分明是不信小乞儿。
乞儿急得眼睛都红了:「女郎,你不懂!你不是我们楚国人,你不知道我们寻常百姓有多关注我们的公主!现在楚王这样欺负公主……女郎你若有本事,能不能向天子进言?」
玉窍阿道:「你们王女今年已经十八,她爲了你们到现在都没有嫁人,你们拖累她已经很久了。既然现今楚王如此爲公主着想,你们还有何不满的?」
小乞儿怔住。
万没想到在外人看来,这件事的解读是这样。楚国百姓对公主被随便嫁人愤愤不平,然外人却觉得公主是爲了楚国才不嫁,眼下能嫁,才是好事。
玉窍阿盯着这小乞儿看两眼,对姜女说:「看来他不太懂事,却惯会胡说八道。我不能放他随意离去,恐在外说些什么。先将这个乞儿带上,教教他规矩再放他走好了。」
姜女茫然,不明白玉窍阿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让他们多带了一个人上路。那小乞儿转头想跑,却哪里跑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