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一行人再次住宿亭舍时,姜女安顿好了那个小乞儿,回屋舍向玉窍阿禀报。
玉窍阿正跪於案前写一封书信,她听了姜女的话,赞叹道:「那乞儿倒是有些机灵。知道我不是楚国人,看出我们这行人身份不一般,就大着胆子一路跟随来求助。可叹他小小年纪,求人不是爲了他自己,反是爲了整个楚国。这般志气,很不容易了。」
姜女默了一下:「那你白日时还说他不懂事,要教他规矩?把人强行留下?」
玉窍阿静了许久。
她丢下手中狼毫,起身走到窗前站着。她慢吞吞道:「姜女,我想培养一个人长成。那乞儿敢一路跟着我,让我见猎心喜,我自然不会帮他去面见什么天子,但我会留下他,培养他。」
姜女楞了片刻后说:「原来你是要调.教仆从啊?呃,你身边确实缺一个机灵的小厮,这样也好。」
玉窍阿却摇头:「我不是爲我自己培养。你和成渝对我来说已经够用,我培养此人,爲的是另一人。」
姜女无言。
虽然玉窍阿没有明说,姜女却一下子想到了公子翕。
果然玉窍阿道:「泉安已经没了,公子却不能从中走出来。我观他身边幷无得用的小厮,他昔日曾对泉安寄予厚望,希望泉安不只是他的仆从,更希望泉安走出去,帮他做更多的事……泉安走后,公子身边空下了一个位置。他幷不补这个位置,恐是无法将泉安忘掉。」
「我不是让他忘掉泉安,我是要他慢慢放下。他身边,必须有新的人培养出来。他既然自己不愿意来做这件事,我就帮他做。我先教这个人如何服侍他,等这个人到了他身边,再去学着如何帮助他做事。我想若是泉安泉下有知,也希望公子身边能有其他人尽快来帮公子。」
玉窍阿道:「姜女,你问问那乞儿,可愿跟随我。若是不愿,你让人稍微教教他规矩就放他走。若是他愿意,就让他从此跟着我们。」
「不过若是跟着我们,自然以前的名姓都不能再用了。我爲他取新的名字,叫梓竹。至於姓氏,我不赐他……端看日后他能不能得到公子的器重,公子会不会亲自爲他赐姓。」
此年代,主君爲仆从下臣赐姓赐名,是莫大荣光。若是赐姓,便是家臣,一生跟随主君。
泉安和成渝的姓都是跟着范翕的。
玉窍阿只是给小乞儿提供了一个机会,且看三年后,此人会不会成爲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物。
--
姜女对玉窍阿的心机如何敬佩不提,玉窍阿嘱咐后,姜女就出去安顿那个梓竹了。
之后玉窍阿依然伏案写信。
一会儿成渝进来,告诉玉窍阿:「女郎白日在林中说的话不错。有楚王的探子一直跟着我们,听了女郎所说的话后,楚王恐才对女郎放心,那些跟了我们一路的人才离开。」
玉窍阿「嗯」一声后,将一封写在绢布上的信交给成渝。
成渝眼皮抽一下,微有压力:「是写信给公子么?」
按说以玉窍阿现在这么敏感的身份,给刚成爲燕主的范翕写信幷不好。但是玉窍阿既然要求……成渝压力甚大地正要出门,被玉窍阿瞥一眼,嗔道:「你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这种事?」
成渝一怔,然后怒:「你第一封信竟然不是写给公子的?你果然冷心冷肺!」
玉窍阿瞥他道:「我又不是和你相伴余生,再冷心冷肺也和你无关吧?」
成渝:「我是爲公子痛心!」
玉窍阿敷衍道:「不必你爲他痛心。他知道我帮他做的事,只会更爲爱我。」
成渝愣住。
玉窍阿这才道:「你派人,悄悄将此信送去越国安城,将信送到薄家家主薄宁手中。务必要快马加鞭,否则我怕发生你我都无法挽回的意外。」
成渝见她将事情说得这么严重,立时肃穆,转身就拿着信出去了。
--
范翕此时身在燕国。
燕国在大卫国土的东北处,气候偏寒,入了三月后,也幷没有温暖很多。但是范翕在刚过完年就离开了洛邑,更是早在一月前就向卫天子传书,说自己已经到了燕国。但是实际情况是,范翕此时才堪堪到达燕国的国都。
之前范翕在拿着自己父王给的「号龙令」,寻找龙宿军的位置。
他在一些荒废的王陵中找到了一些痕迹綫索,心满意足后,范翕才到了燕国。但到燕国第一件事,他不急着整治燕国,不急着宣誓自己的燕君身份,他先要弄清楚燕国昔日的王陵建在何处,打算带人去王陵中挖坟。
范翕漫步行在燕国王都中,王都荒凉,街上行人萎靡不振,范翕只跟自己身后的吕归说晚上去王陵的事。
吕归说:「公子,咱们刚来燕国,就去挖坟,不太好吧?那龙宿军就是真藏在王陵处,你有号龙令,直接召守卫王陵的卫士来王都不就行了么?我们爲什么要自己要王陵?」
范翕淡声:「你以爲有号龙令就高枕无忧,那些人就都听你的号令了么?别开玩笑了,周王室已经没有了。明确说,天下已无人可以号令龙宿军。一块铜牌而已,你拿过去人家就认么?总是要做出点什么,让龙宿军亲自来归。」
吕归:「指的是挖坟?」
范翕:「……是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范翕目中不悦,因他说一句,吕归呛一句。若不是吕归武功实在是高,他目前都不知道吕归的武力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这种句句呛他的下属,范翕是一点不想用的。范翕竟然有些怀念昔日那总不说话的成渝了……他喃声:「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丹凤台了吧?」
范翕和吕归在街上行走,说着话时,一个小孩儿忽从旁侧向他们撞了过来。吕归早早看到了,但是吕归只是挑一下眉,压根动都不动。吕归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儿撞上了范翕,小孩儿慌张道歉就要跑,手却被范翕紧扣住。
那小孩儿慌乱抬眼,看到这位郎君矜贵出尘的面容。
小孩儿张口要说什么,扣住他手腕的郎君重重一捏,小孩儿一声惨叫,被那人提了起来。那人将他当麻袋一样在手中晃了晃,小孩儿怀里就掉出了一个荷包。
自然是范翕的。
那小孩儿惨叫着被扔在地上,盯着那荷包,他桀骜心起,道:「我又没偷什么!你看你这荷包扁扁的,根本就不值几个钱!」
那小孩儿辩解完,跳起来就要跑。
范翕平静的:「吕归,你一点事都不做么?」
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吕归笑一声。
那小孩儿转身跑两步,就重新被人提了起来。他挣扎着,想张口咬大人的手,但这次身后那人厉害十分,小孩儿怎么挣,根本碰不到人家的手。
范翕阴森森的:「敢偷我的东西,把他眼睛挖了。」
吕归一本正经:「是,公子。」
刷一下,吕归手中抽出了一柄小刀,他动作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他从哪里拿来的小刀。吕归低头直接将小刀伸到小孩眼皮子底下,他压根没有做戏的意思,面容沉静中,带着凛冽肃杀。
小孩子终是被这两个无情的人吓得哇哇大哭——「不要啊!我错了!」
天啊,只是偷个东西。这些贵人们不是通常打一顿,偶尔好心的话駡一句就行了么?
爲什么这两个人要挖人眼睛?!
小孩儿捂住眼睛惶恐哭:「我不敢了!我错了!求求郎君不要挖我眼睛!」
范翕面无表情道:「我看你样子,像是常在街坊混,是地头蛇这样的吧?我看你偷窃的手法非常利索,看起来有人教。带我去见你们头子,我就不挖你眼睛了。」
小孩儿一边哽咽着,一边答应了这人的无理要求。
吕归收回了手中刀,看一眼范翕。
他退到范翕身后,轻声:「看来公子是要从民间开始着手,收整燕国了。」
范翕道:「说不定龙宿军也混在民间,去看看总不错。」
吕归:「……你真是疯了。」
但是范翕这样子也让吕归放下心来。
之前看范翕一副爲玉窍阿肝肠寸断、要死要活的模样,真让吕归不敢认同这样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但是现在离开了玉窍阿,范翕变得冷血无情阴狠,虽然和昔日的公子翕不同了……但是若要成就一番大业,范翕是现在的样子,才会让吕归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人。
吕归追上范翕,轻声问:「公子,你透个底给我。我们是要对付整个卫王朝对不对?」
范翕负手而行,眼睛盯着地上爬起来的小孩儿,看小孩儿恭敬而瑟缩地把偷的荷包还给他。
范翕面容如霜,神情冷淡,幷不回答吕归的问题。
吕归却懂了。
他叹一声:这条路,可真难走啊。
--
玉窍阿一行人登上了丹凤台。
丹凤台中楼阁已经重建,满山谷的树林却无法重建。除了玉窍阿和成渝二人知道以前丹凤台的样子,其他仆从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面对此地的荒废,众人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玉窍阿登上最中央重建后的楼阁,她一步步登上第三层,推开房舍门。尘土飞扬,玉窍阿被呛得咳嗽。
空荡荡的屋舍中,女郎才咳嗽,身边匠工立即紧张地跟着女郎说自己建得如何辛苦,他们唯恐女郎嫌灰尘多,指责自己。而玉窍阿立在屋门前,神思变得恍惚。
她好像看到虞夫人正站在对面那扇窗边,长久凝望远方,抱臂出神。
「吱呀」开门声后,虞夫人从薄雾中回过头来,看向屋门口的玉窍阿。
虞夫人垂目淡声:「玉女,你来了。」
玉窍阿不理会耳边匠工的喋喋不休,她无视风从开着的窗扇中吹入。长帛扬起,她走入空旷的屋舍,走向那扇曾经被烧毁的窗扇,走向那已经不在了的虞夫人。
玉窍阿站到窗前,站到曾经虞夫人日日夜夜所站的位置。她站在这扇窗前,透过窗,看到昔日虞夫人曾长长久久所看的湖上薄雾,远处山岚。
玉窍阿喃喃自语地回答虞夫人:「是的,我来了——」
——夫人,您不必担心。
我来了。
我来到了丹凤台。
日后,自有我来守护公子。您可以安心长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