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2 / 2)

曾先生疑惑:「太子殿下……不是已经死了么?」

玉窍阿抬目,静静看他。

曾先生大震,目中开始闪烁激动的泪光。曾先生刷地一下站起,颤声:「女君、女君说的,可是我大周太子……么?!」

玉窍阿点头,声音柔婉:「如今王后一心想杀天子,想拿下洛邑。她对前朝被囚的几位公子,都会松懈些。我们正可以趁这个机会,救出被囚的公子们。尤其是太子殿下……妾身犹记得昔日太子殿下带兵平定九夷之乱的风采。有殿下掌兵,先生当无疑虑。」

曾先生怔怔看着玉窍阿,忽而老泪纵横。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俯身拱手,向玉窍阿行大礼,向玉窍阿大拜。

曾先生曾经是周太子范启送去给公子翕的,后来曾先生一路跟着公子翕巡游天下,成爲范翕这边的谋士。然太子是曾先生旧主,曾先生一日不敢忘。王朝换天,「周」改姓「卫」后,曾先生也从没在范翕夫妻二人面前多提先太子。

他一心以爲范翕要争天下,对营救前太子便不会那么尽心。

然而今日……玉窍阿说要救太子!

她竟选择在他们试图攻占洛邑时,让太子掌兵!

掌兵!

这是何其信任!

曾先生颤声:「女君请受老臣一拜。老臣看小了女君,女君之胸襟,王上之胸襟,老臣敬佩……老臣愿一生追随!」

玉窍阿盈盈起身,扶起曾先生。

一屋子的谋士,尽向玉窍阿行大礼,之后和玉窍阿商议营救周太子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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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天上无月,星光熠熠。

范翕大军到达洛邑城下,范翕凝望着这座古城。身后黑沉沉的军队跟着他,只等他一声令下,便攻入城门。

范翕看城门守卫宽松,目中一暗。想到今日,乃是鬼节。众人都回家祭祀,当是……杀人攻城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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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鬼节至,鬼门开。

此日亦是天子服下「十日散」的第十日。

玉窍阿此夜身在王宫,身在凤栖宫宫殿中,随王后一起欣赏巫师们的送鬼之舞。

王后必然要玉窍阿今日在王宫中,她要控制玉窍阿,以防玉窍阿毁约。而玉窍阿同时与王后说,她可以入宫,但是爲保护她的安全,玉窍阿要燕王府的一批卫士也要入宫。王后思索后,同意了燕王府的卫士入驻王宫。

双方各怀鬼胎。

而今却是和睦十分地一起观望巫师们的驱鬼舞。

巫师们戴着夸张狰狞的面具,大开大合,在殿中央大跳。乐声喧哗诡异,呜呜咽咽,透着一股子鬼气。巫师们的面具晃动,身上的铃铛晃动,他们如癫了般疯狂舞动,看的人一阵恍惚,头疼。

好似随着他们一起看到了「群鬼乱舞」的局面。

玉窍阿欣赏着这舞,她低头接过旁边侍女剥的一颗蒲陶时,眉心轻轻跳了一下。因玉窍阿的余光,看到一个宫女悄悄的、匆匆忙忙地走到王后身边,附耳向王后说了几句话。王后神色,就微妙一顿。

王后起身,向玉窍阿说:「玉女暂且继续欣赏歌舞,我有些事处理,去去就来。」

玉窍阿起身相送,低声问王后:「不知陛下何时……薨?」

卫王后垂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很快。」

王后信心满满地出了宫殿,众多宫女跟随。玉窍阿盯着殿门,眼尖地看到还有卫士跟随。玉窍阿轻轻一笑,她坐回原座,一边看着巫师舞,一边算着时间,算王后何时会彻底被绊住,自己何时可以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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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天子的寝宫中,静谧无声。

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只有姜女一人端着汤碗跪在床榻边,要伺候天子服药。

天子这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他在床榻上躺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虚弱。王后只让御医随便给他开了几副药,说他是累病了,休息两日就可以。那个可恶的女人,拿走了所有的政务,一点不让他碰。

然而姜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累病!自己的情况,恐怕和那个可恶的女人脱不了关系!

姜女!还在每日伺候他,每日喂他喝药。天子原本以爲姜女在偷偷救他,姜女也确实如此表现。姜女作出一副自己背着王后在救天子的模样,偷偷给他喝药。姜雍以爲只有姜女可以信任……但是等卫天子发现自己全身越来越僵硬,一点点的,手脚全都动不了,后来连舌头都麻的动不了,无法开口时,他就知道,姜女也是王后的人。

今夜灯火晦暗。

所有宫人都去看巫师驱鬼了。

姜女还跪在天子床榻边,摇着小勺,要把汤水送到天子唇边。

姜雍怒瞪着她,他拼尽自己全力紧闭着唇,不让姜女将汤水喂进去。

姜女发现了。

她看着天子下巴上流下的黄色的汤水痕迹,望了一会儿,忽而发笑。她作出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声音甜甜地问天子:「陛下,爲何不喝药?只要今日这副药喂下去,陛下就能去九泉之下了。陛下如今这全身无法动弹的局面就解决了。陛下爲何不喝药?」

卫天子发着抖。

他努力地,从喉咙中浑浊地呜咽着:「我……这般……对你,你竟……毒妇!」

他声音浑浊,常人根本听不清。姜女将耳放到他唇边,才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姜女瞪圆美目,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咯咯咯笑出声。但只是一笑,蓦地一下,姜女的脸就沉了下去。灯火照在她面上,她神色几多阴郁而扭曲。

她伸手,慢腾腾地去掰天子的下巴,让他张嘴。她拿起汤水,将汤水喂进去。

卫天子不屈服,死不肯咽下。

她就逼迫他咽。

短短几日,这个曾经身体健硕的中年男人,就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像一个老人一般无力,连拒绝一个弱女子都做不到。卫天子满心绝望,他努力瞪着姜女,试图唤起姜女的良知。

姜女看着他,缓缓的,双目噙满了泪。

泪水滴答滴答,如露珠般,向下滴落。

姜女一边不厌其烦地将洒出的汤水用勺子沾一沾、重新喂下去,一边面上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喃喃自语道:「陛下,你还记得你一开始叫我姜女,说我姓姜,和你同出一脉,是有缘么?」

她眼中的泪,溅在男人枯干的脸上。

已经全身动不了的卫天子发怔。

姜女恍恍惚惚道:「你错了,我不是姓姜,我是名姜。我是贫女,自小无姓。我没有那样的缘分和你一样姓姜,我们穷苦人家出身的,从来都只有名,没有姓。我这样身份的,从来就不配拥有姓。你不知道我当初见玉窍阿第一次,我恨她又妒她。同样是贫苦出身,爲何她叫玉窍阿……爲何她又有姓,又有名。好像她和我不一样似的。可是她哪里和我不一样?出身舞女,一样要爲位高权重者选择罢了!」

「我这样出身的人,除了美貌,再无任何优势了。我一开始性子不好,又蠢,又坏,又喜欢耍小心眼。因爲我出身贫寒,我只会最简单的嫉妒,我只会最简单的手段,只知道和别人抢东西。抢了,我才能赢。」

「是玉女拉我出了那般境界。我知道她不是纯粹爲了我好,她只是需要一个人站在她那一边。这个人,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什么人,玉女都不在乎。然而因爲玉女拉了我一把,我已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不管她出於什么目的,她教我读书,教我识字,和我说很多事情。我渐渐知道,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我认知的那般大。原来这世间,还有更多可以追求的……可是你毁了我。」

「换做以前,你要纳我,我也愿意。可是我跟着玉女,我已经见识了最好的……我也是貌美女子,我不愿如小双那般。成渝不肯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小双在吴宫中,说不定早就死了……我们这样出身的,有什么资格肖想上位!但我看到了新的路……然而你强了我,你玷污我,侮辱我。我一无所有,徒有美貌……那本是,我留给我未来夫君最宝贵的东西!」

姜女抆掉眼中泪。

她笑出声,眼中依然荡着迷离的光:「我也知道,我敢杀了你,我是活不成了。王后虽指使我杀你,但是事后,王后也会除了我。我这般蝼蚁一样的人,没有人在意我的生死。我入宫时,就想过这些……想只要能杀了你,我死又何妨?」

她压着手中汤勺,将最后一滴汤水,灌入卫天子的嘴里。她眼中含笑,声音冰冷:「天子,陛下……妾身恭送陛下宾天!」

她丢了空了的汤碗,汤碗滚在地上,碎片溅地,她全然不在乎。姜女起身俯身,在卫天子不可置信的眼睛瞪视下,姜女缓缓拉起被褥,盖住了卫天子。她用被褥捂死了下面挣扎颤抖的男人身体,她全身发抖,她眼中的泪如潮水一般,潺潺向下滴落。

姜女低声颤,发着抖,发着狂:「妾身恭送陛下宾天!」

直到手掌下感受到的被褥中的挣扎,渐渐无力,渐渐消失,姜女才脱力般的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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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女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守着一具屍体。

她低笑一声,伸手握住一片碗碎后的碎边,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卑微若此,无人在意若此。杀了天子,她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被王后所杀,不如由自己选择……姜女闭上眼,尖锐的触觉逼着自己的脖颈。她一咬牙,用力向下压下,鲜红血液割破窍细的脖颈,渗了出来……

而突然,一道女声厉声:「姜女!」

同时,一道风破空打来,打向姜女的手。姜女手一抖,手中握着的碎片摔了地。姜女茫然睁眼,泪眼蒙蒙中,她看到了宫殿门口衣袂飞扬、向宫舍中步来的玉女窍阿。

还看到了跟在玉窍阿身后的成渝。方才那道打中她手的力道,就是成渝打来的——他阻止了她自尽。

姜女呆呆看着。

没想到玉窍阿会来。

她以爲自己全然不重要,以爲玉窍阿根本不在乎她。

然后玉窍阿来了,她立在灯火中,衣袂若飞,惊鸿若仙。玉窍阿婉约动人,如同月中女神般高贵美丽。

在姜女眼中,从未看到玉窍阿这般美丽过。

玉窍阿难得的语气严厉:「谁教的你动不动自尽?我是这般教你的么?」

玉窍阿快步步了过来,衣衫与青丝飞扬,隽美无比。她站到了姜女面前,俯下身,手搭在姜女流血的脖颈处。姜女傻傻仰头,忽的哇一声大哭,扑入了玉窍阿怀中。

她抱着玉窍阿,崩溃大哭,全身战栗。

何等凄惶,何等心酸。月光不在,然如影相随。

成渝别了目,不忍多看。

而姜女抱紧玉窍阿,颤声哽咽:「玉女!玉女——!」